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我担心在凌阳面前迟到,时间还很充裕,我先去了饭堂,没有想到在窗口那里就遇见了他。即使是早餐,我们吃的也是米饭,这样比较不容易饿,只有几个菜,我要了和他一样的,他听见我的声音才转过头。
“这么早?”他有点惊讶。
“你也很早。”我说。
我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就坐下了,我坐在他的对面。
“我们是坐车去吗?”我没话找话地问。
“先坐车,再转地铁。”他说。
“我们去哪里?”
“滨江路。”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肯定有人在什么时候对我提到过这个地方,但我现在只剩下隐约的印象,那里十几年前是一条酒吧街,还有黑社会聚集,被清肃过后就变得冷清了。那种地方会有乒乓球场吗?
“去那里要多久?”我问。
“四十分钟。”他看了看时间,突然说:“其实我们现在去……有点太早了。”
我看了一下手机,七点零五。
“那里九点钟以后才有人。”他说。
我不太理解他的话,晓楠和袁荣斌好像都不喜欢在打球的时候被人打扰,他的意思却仿佛是期待着那些人的出现一样。
我们吃完了早餐,知道了打球的时间以后,我的动作有点慢了。我们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看着站牌上的字,其实只有三路车,但我一直盯着站牌,这样我就不用想应该和他说些什么了。车站只有我们两个人,每班车之间的间隔很长,过了二十分钟,车还没有来。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车站边专心致志、一言不发地等着车,可是那辆车却迟迟不出现——这个场景让我莫名其妙地想笑。他转过头看着我。
“你说的四十分钟,包括等车的时间吗?”
他笑了一下。我们的心情现在大概差不多。
“以前包括,现在不包括。”他说。
“你去过很多次吗?”我说,“每次都是九点钟?”
“也有人十一点才去,”他又看了一眼车进站的方向,“越晚人越多。”
我突然有点猜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
“因为老人家吗?”我说。
这回他不说话了。
又过了十分钟,车终于来了,车上有空位,坐在靠窗的地方看着窗外移动的景物,有一瞬间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旅游。坐到第五站,他对我说:“下车了。”
五个公交车站,三个地铁站,从地铁站出来,旁边就是马路,这里也有写字楼和绿化带,柏油路被翻新过,路边停着私家车,凌阳带我走进一栋楼,一楼的最外层垂着透明的帘子,靠墙的地方摆着游戏机,再往里,经过拐角,有一条没开灯的通道,在黑暗里再走几步,就看到一扇已经打开了的窄门。是乒乓球场。
球场的地面比一楼还要低一些,走进去的时候需要下楼梯,球台上方的一台灯亮着,灯光是橙黄色的,映得台面仍然有些发暗,几个人聚在一张球台边。
“凌阳来了。”一个老太太看到我们说。
凌阳向着她笑了。“杨姨好。”
果然都是老人家。
最先发现凌阳的杨姨,上身穿着棉织短袖,下面是七分裤,运动袜和乒乓球鞋,其他人的打扮也和她差不多。几个人的头发都发白了,而且有些稀疏,只有杨姨的头发还是黑的,不过也许是染过的也说不定。
杨姨打量着我。
“这是我朋友,”凌阳说,“他也来打球。”
“阿姨好。”我说。
杨怡“哦”了一声,“你也是体校的?”
我突然感到尴尬了。“是。”
她露出一点笑容,“凌阳都没有带体校的朋友来过。你待会要打比赛吗?”
这里有比赛?我问:“是什么比赛?”凌阳完全没有说过。
“擂台赛,我们这边二四六都有的。”杨姨说,“你来不来?”
她的样子不像邀请,反而像是在通知一件事情,其他人都看着我。
“来。”我说。
我就这样答应了参加十点钟的擂台赛,凌阳中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杨姨已经转过身,和其他人打起了球。
“——那个擂台赛,是怎么样的?”我问凌阳。其实我差不多知道那是什么。
“就是赢了的人留在台上继续打,输了就要换人。”
“这里的人都会参加?”
他看了看我。“就算有人不打,也会围过来看的。”
尽管不是很明显,但我还是看到了,他在笑。他很有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现在后悔来到这里,已经来不及了。
“你也会参加吗?”我问。
“会。”
这是当然的事情,他一定参加过很多次了,而我是第一次。凌阳第一次带体校的朋友来这里,然后他们发现这个人打得一点也不像体校的水准。如果轮到我上场的时候凌阳已经在台上了,那么我毫无疑问会输给他,他会在台上待很长时间,也许他会一直赢下去,这样就没有人会留意到我了,毕竟大部分人都在输球。
“我们去打球吧。”凌阳说。他看着我。
他又发现我在走神了吗?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有人在看我和凌阳打球,刚开始只是在隔壁台一起练球的人,他们捡球的时候会顺便看上一两眼,后来来的人变多了,有的人不打球,就只是站在场边看而已,抱着婴儿的父母,打一会球又聊一会天的初中生,在附近散步顺路经过这里的人,什么人都有,不过最多的还是老年人。
杨姨过来了。“我和你打一下。”她握着球拍说。
我看了一下凌阳,他说:“那我去那边了。”杨姨原先的搭档还在那里。
杨姨带了一个球过来,出乎我的意料,她发球的动作很熟练,她挥拍的样子比一般人标准很多,然而仔细看还是有不少业余的地方:腰挺得太直,上臂夹得太紧,击出的球又太高……打过来的球总是莫名其妙地下沉。
上旋球打起来却有一种下旋的感觉,我有意识地把球拉高了一点,没过几板,球还是下网了。
杨姨看了我一眼。“我打长胶的,你没打过吗?”
“——打过。”我说。
“我还以为你不习惯。”她说。
我确实不习惯,我只认得正胶和反胶,现在连正胶都没有那么多人用了,弧线球流行以后,大部分人的球拍都是双面反胶,只有少数人会用冷门的胶皮,希望通过特别的打法崭露头角。我打过长胶,只要打上十几分钟就能习惯这种胶皮了,然而下一次我还是要从头开始适应它,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这种胶皮的样子。杨姨的语气让我感到不舒服,那种平淡又直白的语气让人想起教练或者老师,而她只是一个乒乓球爱好者。
又下网了,杨姨没有再说什么,我却很在意,我本来可以不失误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那种“没打过长胶”的人。这不是比赛,但我在心里默默地算起了比分,没有下网,一比零,第二分,二比零,出界,二比一……杨姨察觉不到我在想什么,还是和之前一样把球推回来,但我接球的准确率明显提高了,她击球的力量比我以为的要大得多。
十点到了。
和我想的不一样,擂台赛并不是准时开始的,因为平时参加比赛的那几个人还没有来齐,过了十几分钟才有人打电话给他们,有一个还没有出门,剩余几个不是有事就是正在路上,快到十点半的时候,一切才刚开始,加上我和凌阳,一共十三个人。
凌阳告诉我时说得好像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参加这个擂台赛一样,实际上真正参与的人并没有很多,他们像一个团体,互相约定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假如和他们不认识或不熟悉,就不会和他们打球,更不会参加这个比赛,我能参加是因为凌阳和杨姨打过招呼了。
第一个上场的是白斩鸡。
在这里比赛好像不需要什么正式的开场,只要一群人都围在同一张球台附近,比赛就可以开始了,上场的人也没有特定的顺序,谁想上都可以。白斩鸡个子不高,皮肤很白,穿着背心和短裤,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跟着站到他对面的是高佬,同样上身穿了一件背心,高佬的皮肤偏黑,手臂的肌肉比白斩鸡结实一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外号,比如杨姨就没有,有外号的人好像也只有那么几个。白斩鸡和高佬恰好年纪都差不多,穿着也相似,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直拍,他们同时出现在球台的两端,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被吸引了。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比赛比体校的还要精彩,那是不可能的,光是基本的动作,经过训练的人就会比没训练过的做得好看很多,他们发球前的小心谨慎和最终击球那一刻的随意形成了对比,他们移动的时候都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想赢。他们的眼睛紧盯着乒乓球,只要它还在台上,他们就会竭尽全力地接住它,并希望对方再也没有机会接住这个球,有好几次,他们飞扑向乒乓球的样子简直像不顾一切了一样,即使在体校这种场景也不是常见的;有时他们好像又不那么在意胜负了,他们会突然放慢节奏,一边吊高球,一边开对方玩笑,或者做一些自以为很高明的击球动作;他们的脸上是笑着的,体校打比赛时总是很严肃的。
我发现比赛吸引人的程度不完全取决于打比赛的人水平怎么样,因为只要是比赛就一定会有输赢,只是输赢本身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高佬赢得了胜利,白斩鸡也没有落后很多,我以为会赢的是白斩鸡,他看起来点子更多,高佬的反应常常慢一拍,但结果他们不相上下。白斩鸡下来了,站到了球台旁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是观众了,直到所有人都打过比赛才会再轮到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