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星

舞台上。

天使洁白的羽翼染上了尘土，他变回了凡人。望着镜中人已是两鬓斑白，不复青春年少，他落寞吟唱着，“繁华如梦，往事如烟。尽管我逆着时光行走，却再也找不到那熟悉的归途。”

酣畅淋漓地演出完，走下舞台，应清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仅为了这次复出启用了一种全新的唱腔来演绎，还把在澳洲时关于中国风与爵士乐结合的改编运用到了这次表演中。在澳洲的时候就得到了专业老师们的一致好评，相信也会给国内的听众带来不一样的视听感受。

而这次从演出设计，到造型，再到服装，主题，更是全部由他自己参与其中，也许别人不明白他这么拼到底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荣誉，为了发出更有穿透力的声音，让大家知道，他回来了，他还是那个他，从来没有变过。

随着帘幕拉起，每个人都在为他鼓掌，庆祝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美达成。

“这是一个突破自我的奇迹！”亮子红着双眼和他紧紧抱在一起，很快原应清就发现了在他身后已经泪流满面的殷铃，走上去拥吻了她。

每个人都坚信演唱会的成功是必然的，他也多了些自信，不过庆功宴还是没有喝太晚，他还要急着回去看听众的反应，自从注册了博客后他也关注了一些博主，发现了好几个品味不俗的音乐点评人，不知道他们对此会有怎样的评价，他期待着能遇到自己的知音。

然而与期待的不同，现实却跟他开了个玩笑。

一夜过去，博客上确实多了很多关于演唱会的词条，看到评论的内容，他几乎以为看的是别人的演唱会。

热度最高的是被人“特意”截取的一点片段，视频分辨率低不说，还增加了噪音。

媒体的评论很直白—“洋不洋中不中，改编的很怪异。”

有一条转发被顶到最高，正是他关注过的一个专业分析歌手演唱风格的博主，遥不可及的粉丝数量让他在同类型博主中发出的声音掷地有声，他用了很多生僻的专业术语来点评每一次的表演，可这一次，他却以“能理解他的音乐的人可能在天上”为结尾。

应清的心好像被人深深扎开一刀，可他却无法质疑对方是有意的，或许自己真的...不可以了吗。

有“名人”转发后不仅让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骂得开心，甚至有的参加过演唱会的观众也开始倒戈，深以为然，数落他唱的不知所云。

很快就有人扒出这场演唱会的准备时间比一般演唱会要短，根本就没有用心准备，只是利用以前积攒的路人缘出来捞快钱的。

又有人提到他一直在国外生活，根本就是外国人。

—“年纪大了不说，业务能力不仅不如从前反而连演员都不如，唱的真难听，还专业歌手呢，真是笑话。”

—“真不明白当年优秀的歌手那么多，他到底是怎么脱颖而出的。”

—“当年原应清真是实红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他，真是可惜了，江郎才尽了。”

应清看到这些评论一开始还觉得羞耻，后来就是铺天盖地的委屈了。

他觉得很羞愧，对团队每一个人的付出抱歉，甚至还要每一个人为了他的失败买单，更羞愧的是，他有过一瞬间的动摇，他问过自己，如果他也操控水军，篡改数据，就不用听见这些声音了，除了发出那些质疑声的人，每一个人都会很满意。

他也曾年少天真，雄心壮志，觉得自己站到了很高的地方，有了改变世界的能力，如今现实却要让他同流合污吗？

不！错的不是别人，或许曾经被别人喜欢只是一场误会，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更不是媒体标榜的什么天才！

他觉得自己像个婴儿，脆弱又无能的婴儿。

眼泪止不住，浑身都在颤抖。

都说艺术家的保质期不长，可他才30出头，就要认清现实，走到了人生终点了吗？！

所有的慰藉都来自于身边的人。

亮子安慰他，“就像审美，每一个时期都有一种特定的美，你的美已经在上一个年代认证过了，并不代表你已经不美了。况且当年的媒体不如如今发达，追星的主力也在更迭，他们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你，会对你的出现产生排斥也是难免的事情，你已经很努力了。”

“我痛恨努力这两个字，它好像让我成为了一个懦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排斥所有的恶意，以及善意...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或许我应该转变风格，真正的问题在于我自己，没有迎合社会审美以及大众喜好。”

亮子轻笑，“那你知道现在的大众审美是什么风格吗？唱国人听不懂的外文歌，怎么，很惊讶？因为听不懂，所以怎么知道你唱的不好？因为听不懂，所以提出质疑，表达观点都可以用你不懂顶回去。你想带着中文走进来，可是他们却想带着英文走出去。”

殷铃也写了字条问他，“你觉得好坏的标准是什么呢？他红，不代表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不红了，也不代表就做错了，对错是由本身决定的，好东西就是好的，谁也无法一辈子掩盖它的光芒。”

应清被她的话所打动，又觉得她只是因为爱他，才为他说话，而并非是公正的答案。但对于她每天的陪伴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帮他分心，他还是很感动的。

更让他感动的是，仍然有一些老友不顾网络上的攻击愿意帮他做宣传打广告，他们劝慰他，理解他，“观众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他们欣赏的是潮流。不是你不好，我们只是不合时宜了。”

还有的朋友鼓励他，“用心的作品，一定有人听得见的，下面几场的演出会让那些听众朋友们改变想法的。”

可是应清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力量也有限，甚至好多人也被网友连带攻击了，他们也在遭受压力。

后面的演出他仍然全力以赴，或许是有了压力，他已经不复初次的自信，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还不够好。越害怕什么，越是无法阻挡它的到来，甚至在演出当日还长了一嘴的溃疡...

他拒绝了投资方要求假唱的要求，两方不欢而散。

果然，一切都向着最糟糕的状态发展。

好的反馈寥寥无几，舞台空位反而越来越多，甚至不等演出全部结束，投资方就单方面发来了终止合约协议，不仅要跟他解约，还要跟他索赔，在媒体面前公开指责他要求多，似乎全然忘了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遵守合约内容缩减了开支，由他自费填补了空缺这回事。

公众号下的留言也越发激烈，甚至莫名其妙的因为上次当神秘嘉宾和一个新人明星合影的事被议论。新人粉丝在宣传下面p图辱骂，给原本的不利舆论又加了把火。

原本应清的团队怎么也想不出这有什么好被议论的，点进去看才发现因为两人同台的画面里对方出镜的镜头少了点，被他的粉丝觉得是他在运作，因为害怕新人抢了自己的风头。

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出道即巅峰，说的就是此人，占着茅坑不拉shi，没有自知之明。”

—“天啊，听说他跟我的小哥哥同岁？天啊，怎么老成这样？鱼尾纹也不填一下，不知道打个苹果肌吗，现在居然还有素颜出镜的艺人，也太夸张了吧，尊不尊重观众啊。”

—“听说演唱会扑街了，有在现场的小伙伴们发来的现场照，整片座位都是空的，投资商真倒霉，估计要亏死，真是害人精。”

—“活该！你们不知道这个演唱会的赞助公司是大钱旗下的吗？投资公司也是他的关系，他们俩过去就是朋友，原应清还出演了大钱当导演早期的好几部作品，说原应清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打死我也不信。”

—“真的吗？之前还有报纸说两人闹翻了，原来是炒作阿！真是为了红没有下限。”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恶人总算都得到了惩罚，大钱被调查，原应清也赔了本，复出无望，真是大快人心！”

—“现在那个原应清一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敢出声了吧！遇到这种事情，都当缩头乌龟不吭声，呵呵，知道明哲保身了。”

—“都过气的人了，还跑出来发通告踩我们家小哥哥。”

—“对啊，我也听说他不是暂别演艺圈了吗？估计是没钱了，发现还是娱乐圈圈钱快，又回来了呗。”

留言一如既往地犀利恶毒，亮子让他不要看，可应清却总也控制不住地去看。他不相信这些都是假的，更无法相信说出这些话的人都是真的。他甚至专门注册了一个小号克制地反问一个叫“崇峦”的恶评人，因为对方的博客内容很有诗意，总是教人如何平静淡然地处事，应清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才会如此激动地对待一个陌生人。

他想，这一回也许他可以解释清楚，谁知却遭到了对方不问青红皂白的一顿言语辱骂，等他看到想要追问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对方拉黑并且删除了评论，甚至连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博客也无法评论回复了。

他不懂博客的规则和功能，他只知道他连最后一点想要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也没有了...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们说的不合时宜他无法理解，明明自己一直都在以最认真的态度去面对每一个工作，为什么他们要质疑他对音乐的热忱呢？！

难道正如大钱说的那样，他才是对的吗？我们还没有真正站起来，就已经彻底倒下去了吗？那些曾经的远大理想，竟不过是一个笑话吗？

他觉得自己病了，一边因为友人的关心得到力量，另一边心底又总有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他，也许所有的人都在骗他，他们营造出一种他很好的错觉，背后却在议论他走了烂泥地，做什么都不顺。他们没有错，错的都是他，可是他又错在哪里了呢？如果不合时宜是错，那他整个人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而另一边的投资商也追了过来，他们也很委屈，觉得自己被骗了，觉得他跟大钱就是一伙的，合起伙来蒙骗他。甚至不顾体面地对应清破口大骂，在媒体上肆意地攻击，把他刻画成了一个没有职业道德的小人！

应清知道自己根本解释不清楚，他要如何解释自己没做过的事呢？他永远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够帮他洗清冤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污渍越来越多，也许迟早会被它们淹没吧，他想着，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这一生从未伤害过谁，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对他？！

他找到亮子，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我愿意支付高额赔偿金，就算变卖家产也在所不惜。”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呆着，不想再听到关于自己的任何声音，他害怕只要再多一根稻草的重量，就会把他压死，万劫不复。

“你疯了吗？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得到，你干嘛要被别人控制？你不懂这些人的手段，我会帮你解决，你不要担心。”亮子阻止了他，建议由他出面对接。

“如果你在意的是那些流言，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人全tm放屁，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知道的，并不在乎是不是事实，这样就能安慰一无是处的自己—其实像我们这些表面光些靓丽的人骨子里比他们还肮脏，他们在这种臆想里获得自我升华，说白了就是自我意银。”亮子道。

应清只是摇头，亮子说的是他的真心话，可是自己心里的自责根本无法磨灭，它就像病毒，不断被消灭，又不断分裂，生出新的病毒。他有多努力没有谁会比他自己更清楚了，可是努力就一定有回报吗？努力就一定会让人喜欢吗？观众没有认可他，他的粉丝也抛弃了他。

“亮子，谢谢你，这么多年你对我的照顾，我心里一直都明白的。”应清上前轻轻抱了抱他。

一直喋喋不休的壮大汉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那些想说的话都被他用目光彻底地传达到了，人就是这样，真心的感受是一定能感受到的，亮子眼眶发红，忽然转过头去，不让掉落的眼泪被看到。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从幼稚走向成熟，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却承受着数百倍的压力。亮子知道他有多敏感，多脆弱，像是集中了这世间的灵秀而生的一株小草，却总是让人担心它会轻易被一点风霜雨雪所摧残。

应清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说我的粉丝们真的爱我吗？如果他们喜欢的只是包装出的形象，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靠在扶栏上，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在问亮子，又似乎在问自己。

“你想要他们爱你什么？”看着他落寞的眼神，亮子问道。

“我不知道。”应清道。

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星星，只是不再是别人的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