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清回家已经是第二天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开过口,虽然他平时话也不多,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像她一样。
殷铃是个哑巴,却并不是天生如此,以前生过一场病,后来就不会说话了。
她恨自己开不了口,打着手势给他看,他宁可发呆也不看她。于是她又把要说的话写下来递到他面前,这回他的眼珠也没有转动一次。终于她急了,咿咿呀呀地张嘴,这一次他依然无动于衷。
和应清的相识缘自她的琴声,而撩拨她心弦的却是他的歌声。
他的苦闷她一直看在眼里,在澳洲的时候他还会跟她讲他的音乐,可回到国内,他再也没提过,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她能理解他,虽然上帝没有给她同样的才华。
她知道对于他来说,音乐是高于一切的存在,普通人也许永远也无法理解。当然,他们既无法理解他对音乐的执着,更不会理解他的痛苦煎熬。
应清常说,他们这个群体是孤独的。所以总是尽力去温暖身边的每一个人,因为这对他已经不单单是一份职业,更是他情感的容器,价值的勋章,还有,最深沉的奉献。
正是因为他知道音乐对自己的意义,所以才希望能够把他的才华用在最温暖的地方,把这份爱传递到四面八方。
而人们,只会用物质来评判他,用世俗来定义他。然后喝两声倒彩,戏谑地笑称一句戏子。
她知道。
他们杀死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爱。
有什么用?即使她知道又有什么用?她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枯萎却无能无力,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自己不仅能够开口,还能说会道,让他忘记愁苦。哪怕用她的容貌,她的视力,她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她也愿意阿...
她一直都知道当年两个人刚在一起被拍到的时候给他的事业造成了多大的创伤。起初连他的朋友都会让他小心她是想利用他走红,而他却从未放在心里,没有丝毫的怀疑,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她,关心她...
她的男孩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孩子,对恋人忠贞,对朋友仗义,对每一个人的开口求助都会认真倾听,去力所能及地帮助对方,这样美好的人应该让更好的人陪在他身边吧,而她只是个哑巴,不够美丽,也不够有才华。起初她一直这样自卑着,有时也想过离开,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和他在一起以后还会舍得离开他呢?总是贪婪地想着,再陪一天,再多陪一天就好了...有时候甚至希望,如果他没有那么好就好了,这样他可以更快乐一点。
可是现在,她却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帮他,殷铃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应清从小由母亲独自养大,母亲对他的意义一定比一般家庭的父母对孩子要大得多,尤其她知道,他的母亲是个很会讲话的女人。
记忆回到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路上稍微有点堵车,殷铃一路小跑,赶到餐厅的时候生怕自己比清辉迟到,焦急向预定好的座位上张望,却不小心撞到了人。
“你看着我做什么?!道歉还需要人教你吗?”清辉道。
彼时谁都没有认出对方,殷铃下意识想要抬起手比划,又反应过来对方应该看不懂她的手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木木地站在原地。
清辉似乎对她的木楞不太耐烦,“算了算了,我还有事,不跟你计较了。”
她一面摇头,心里以为她又是个被自己的气势吓倒的“柔弱”女孩。
后来还是在后面停车的应清上前帮她解了围。
“妈,我早跟你讲过她不会讲话,你别为难人了。”
“她早说不就...”清辉愣住了,脸颊通红,反应过来这就是儿子提到的不会“说话”的女朋友,最终还是和她道了歉,“对不起。”
殷铃其实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她道歉的样子可爱极了,即使自己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她这样对陌生人开口的勇气吧。
或许面对沉溺执念里的应清,现在只有清辉能帮助他吧。
组织好语言按下了短信发送按钮后,回头看到应清站在窗边,殷铃拿了一件衣服给他披上,这回他终于有反应了,回看了她一眼。
殷铃打着手语问他,“降温了,要不要我把窗户关上?”
她并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地服侍照料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压力,应清一直知道她是那样的担心自己,就像担心几年前他刚回到澳洲的情形——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疯狂创作,不吃不喝。后来脱水严重被急救后还是清辉和他谈了一次心才好。
应清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顿了两秒种,然后轻轻摇头,“有你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谁知殷铃听了他的话以后并没有放心,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如今虽然不像上回那样,可她的担忧却有增无减。
应清能够敏感地感受到殷铃的焦虑,他想劝她放轻松,可转念苦笑,她的焦虑不正是自己带给她的吗?!
她跟母亲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几乎是第一眼看到她,自己就喜欢上她了,喜欢她的纯真善良,乖顺中又坚持自我的小倔强,喜欢她的默默付出,让他知道,即使是为了别人消耗了所有的能量,身后也一定有这样一个人为你补给充电,谁都不知道,像他这样的隐性讨好型人格,内心也会期待着一个对他好的人,他很庆幸遇到了她。他还喜欢她的敏感,总是能第一时间感受到他的情绪,似乎总能被自己轻易影响,有时他甚至觉得她就像另一个自己。
可是现在,他却一点也不想被她感知自己的情绪,在她面前,就连简单的我很好都伪装不起来。而他想要倾诉,却又无从说起。他觉得恶心,身体里堆积了太多的垃圾。好像一开口这身皮囊就会崩溃...
“模特已经准备上台了,”秘书在催促原清辉,换季发布会就要开始,这次邀请了很多名人大咖来看秀,工作量也比往常增加了不少。
她抬脚刚要走,脚步被短信铃声打断,是殷铃发来的。
她还没有接,她在犹豫。
她的眉头紧锁,要紧的事情好像都被聚到了一起来了,秀场的规模也超乎以往,压力比过去大了一倍不止,但是她也知道殷铃没有事不会给她消息的,给她发消息一定是因为应清。
她知道自己不该分心的,可万一呢?万一有很重要的事呢?她还是点开了短信,看了下短信内容,大意是应清因为工作的事情不开心,希望可以开导他。清辉心里堆积的郁闷好像被爆发出来了,她已经快要爆炸了,却还要安慰他工作上的一点小误会?
她觉得这样失控不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又拿起来,拨出了电话。
应清看到来电显示,有些惊讶,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正想起她就来了电话,这是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拿起电话,满心的期待,只是在下一秒,这份期待便落空了。
“你最近怎么了?听说你又闹情绪了?”明明声音就像指尖从钢琴上划过一样华丽有味道,却毫无感情,显得生硬无比,像急于完成老板交代的工作以外的任务似的。
“没什么。”感受到对方传来的情绪,应清眉头一皱,将听筒一掩,咳嗽了起来。
“说呀!”对方提高了音量。
“真的没什么。”身体的不适还有她的情绪让他越发烦躁。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讨厌吞吞吐吐的人吗?要知道今春的发布会刚过,现在天南地北订货的人就在酒店大厅里,我连一口饭都来不及吃居然有时间一个人跑出来打电话关心你,而你呢?!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一点都不生气你说可能吗?!你难道不明白人活在世上不过几十年,你这种又立又作刻意浪费别人时间的恶行有多令人发指吗?!”
说完一通话清辉的心里很痛快,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明明想要关心他,可是一开口却忍不住说起自己的委屈,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而应清听到这一连串的吐槽质问也让他心底的郁气全部爆发!
“是我让你打电话的吗?!我说过我有问题吗?!你为什么不去追责告诉你的人?从小就这样!每次都这样!对你来说我永远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有你自己的事情才值得你放在心上对吗?!你的时间既然这么宝贵就不该这么小气地分给别人!要么就大方一点,这样不情不愿地付出还想让别人感恩戴德吗?!”
“你、好!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个傻子,你满意了吧!”被回怼的清辉有些郁闷,怎么脾气突然这么大,都会跟她顶嘴了,但手头的事情太过琐碎,秘书又在不住地催她,到底是眼前的工作更重要,不能再拖了,于是把他的事抛在了脑后。
而结束短暂通话的原应清却没有她那么洒脱,从小就这样,每次都这样,她对他从没有多一点的耐心,心情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肺都掏给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把你丢到一边。那个时候的他有了心事宁可讲给无关紧要的人听,也不敢对她讲,每当他犯了错还没有开口她就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明明很懂他,却可惜她的心里放了太多的东西,自己永远只能蜷缩在她心里的一角。
看她来去匆匆,看她雷厉风行,似乎没人任何人和事能真正击垮她,这让他本能地想要靠近她寻求依靠,可又畏惧她的强势,她应该无法理解他的感受吧,在她心里,他是搞艺术的奇怪人,是属于吃饱了没事干爱给自己找事的不可理喻之人,那些丝丝缕缕的情感都是无用的产物。甚至连他的身世,关于她和吴世稀的绯闻,她都能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无视就好,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告诉他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到无视。
电话里的一番争执没让他得到一点快感,反倒觉得胸口酸闷。
一方面她的不耐烦以及说的那些话令他躁郁难安,为什么她和其他人一样?他真的很奇怪,让人很不舒服吗?另一方面第一次把气撒在母亲身上又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说出这些话,第一次令母亲吃瘪非但没有让他得到一丝成就感,反而生起无尽的懊悔和自我厌弃,她既然愿意主动关心他,为什么自己要那样伤害她呢?他痛苦懊恼,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管道。
“我说了我没事!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还是你觉得我就是这么可怜?需要别人同情才能活下去吗?!”
一转眼看到女友还在拿着手机发短信,他下意识就把过错归到了她的头上,他猜到了是她跟清辉讲的,一想到母亲大概觉得自己在无病呻吟心里就难以忍受,一腔怒火对着殷铃发泄了出来。
殷铃被他推落在地的杯子碎裂声吓了一跳,随即上前查看他的状况。他却把自己整个埋进了被子里,拒绝了她的关心。
他觉得羞耻,同时也很迷茫,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控制不住地去伤害自己爱的人?只是因为知道对方不会反抗吗?原来自己也一样恶劣。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们所有人都是为我好,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不该任性,是我让你们失望了,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心里对我越失望越是说着你很好的违心话。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么脆弱敏感,不堪一击的可怜虫!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来可怜我!”
殷铃想说不是的,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多好的人,她还想说他不可怜,他只是太善良了,才会遇到一问题首先觉得是自己的错。她扑在被子上试图把被子扒拉开,想让他听见她的解释。
索性都发泄出来吧!说完一通话应清心潮澎湃,突然胸口一闷,喉咙一痒,忍不住咳嗽出来,咳着咳着就干呕了起来。
殷铃终于掀开了被子,举在半空的手势却停了下来。
她惊恐地发现了床单上点点血渍,而应清已经晕了过去。
她打了电话叫来了医生,医生看了以后说是肝的问题,让注意病人情绪。而恰恰这是她无能无力的地方。
她紧紧抱住应清,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却觉得心累,好像在做一件没有尽头的事情,同时她的心又很慌,害怕会失去他。
她是否应该告诉原清辉?如果是她会怎么办呢?她拿起了电话,回头看了看应清,想到他刚刚说的那些话,还是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