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那个被踹的老头儿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的身份找上门来要求索赔,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是恶人,他的养父更是个无赖,不仅对他的叫嚣一问三不知,反而反咬他是个讹人的,专挑单纯的小孩子动手。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养父故意欺他耳背。
老头真当他听不见,又气喘吁吁地扯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他偷我的书,还打我这个老人家!这是什么世道啊!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谁人看见我不是恭恭敬敬的,吃饭坐得都是上坐,居然被一个小兔崽子打成这样?!还有天理阿!”他又是哭号又是撒泼,“今天你们要是不跟我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我非跟你们没完!”
“他说你偷东西还打人了?”眼瞅着他这是要把事情闹大的架势了,养父扭头问他。
“我没有。”顾玉成答道,又赌咒发誓,“我要是偷了东西就是乌龟王八,不得好死!”
“听见了吗?我儿子说没有,你tm这是要讹人阿你个老东西。”养父换上一副黑脸,瞪着一双血红的牛眼,不甘示弱道。
“你怎么还骂人呢?!”老头气得直喘。
“骂得就是你,还没见过跑上门来找骂的,你的店离我家只隔了一个公交站台,你说你三天前东西被偷,三天后才跑到距离一个站台外的我家里来要赔偿,呵,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这么离谱的事,这不是讹人是什么?!”养父正因为没去工作被奶奶数落心里憋屈着呢,这一通炮火正好发泄到老头身上。
“你,你你...”老头指着养父,一把就要抓过去。
养父腿脚灵活,往后一跳,一边大声吆喝,“大家快离远点,这老头儿要讹人啦!谁离得近被他赖上了后半辈子就得你来养着啦。”见养父起了劲,顾玉成暗自佩服,躲在一边偷笑。
众人果然后退了一圈。
“好啊!你们这一家人是串好了嘴在这里等着我呐!凡事都讲天地良心!我在这里住了六十年!问心无愧!你们这一家这么个做法,会遭报应的!”老头看自己势单力薄,倒是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委屈。
这时奶奶把养父拉到身后,走出来打圆场,“这话言重了,我在这儿住了也快五十年了,以前是住在南边桥头,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没必要坏了和气,你一上门就嚷嚷着我家人是贼,谁家也不会笑着点头的。”
“县委县政府就在隔壁去,要不我们去那里说理去。”被你一言他一句的抢白,老头哪里吃过这种亏,拉出政府来当他的靠山。
“去就去,我们家也要找个地方说理去!街坊邻居们都看着,谁说过我们家一句不清白的?!现在你这么随口就扣上了一屎盆子,我们就活该吗?!”养父嚷道。
“你这老头子怎么就这么倔呢。”奶奶拉了拉老头的衣服想要调停。
“我不是倔!我是为自己讨一个公道!”老头委屈巴巴。
“嗬!你的公道就是往孩子身上泼脏水换来的吗?!你是一把年纪,我年纪也不小了,没必要为难小辈的,有什么意气就往我头上作贱好了。”话正说着,奶奶就抽搐起来,接着瘫软下来,幸好邻里都在身边,还有养父眼疾手快地撑着她,才没有让她跌倒。
“快快!一定是发病了!我妈心脏一直不好!作孽啊!作孽啊!”养父哭嚎。
老头瞪大了眼睛,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向后退了两步,“算我倒霉!算我倒霉!真是造孽啊造孽啊!一个快要入土的人被你们这么欺负。”
顾玉成躲在后面得意地看着恶人被恶人磨,暗呼痛快,可谁知请走了老头这个瘟神后养父拿着木棍开始清算起他的事。
养父在后面追,他在前面跑,两人足足跑了三里路,他逃得十分狼狈,眼看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挨揍,他又攒了点劲儿,心想就算打死他也绝不能被逮着,一边又想法子拖时间转移注意力。
“你每天不是打我妈就是打我!稍有不顺你的心就打,妈妈多吃一点饭被你打,我迟了会儿回家也被你打,我确实不是你亲生的,但是一开始你不是说没关系吗?会对我们好的,为什么妈妈一进门你就变脸了呢!”他停下脚步,索性大声嚷嚷起来。
他知道养父在意名声,听他这么把家丑宣扬出去,可不得冒火?果不其然,这会儿正关注着周边街坊邻居的态度呢,见纷纷露出了观望的意思,有人还对他白眼相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兔崽子,血口喷人!我才打过你几次?!给你吃给你穿,你个白眼狼,油嘴滑舌的小兔崽子,还敢赖到老子身上!”
养父气得心口痛,想想自己省吃俭用给他娘俩一口饭吃,还供他上了学,刚刚为了他的事惹得街坊四邻们看笑话,现在还被这个白眼狼拖后腿,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冤枉,更自作多情的了!一时怒起,变要捉住这个狡猾的小子要他好看!
顾玉成发现自己的后背心被抓住,暗道不好,堪堪只慢了一步!
眼看就要被揍,他条件反射性地羞耻抱头不想让围观人群看到自己接下来的狼狈。
“喂!你是不是帮人抓过小偷,就是上周的事,你还记得吗?”忽然一个女声从人群中发了出来。
声音被熙攘的人流声所掩盖,有些听不太清。他没反应过来,斜眼看了看养父,而养父的视线已经被女孩的话吸引过去了,他不知道什么情况也不敢做反应。
女孩顺着养父的目光回望过去,甜甜解释道,“上周我骑车的时候包被坏人抢了,都来不及反应,”又跟顾道谢,“是你帮我的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似乎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恩人,她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可这眼角的兴奋中又夹杂着掩饰不去的笑意,顾玉成这才明白她这是好心帮自己解围,只是演着演着就忍不住笑场了还不得不顾忌他的养父在身边,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瞬间解读出了这么多内容,但还是顺从地点头认同了她的话。
“做了好事都不留名真是个好人!叔叔,你们要不要去我家做客吃顿便饭让我好谢谢他!我爸爸知道我被坏人抢劫真是吓死了呢,一直说要多谢哥哥,看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的。”这句话的眼睛是看着养父的,她天然长着一双真挚的眼睛,只要看到她的脸听她说话就很难不让人相信。
“阿,这个,去你家,还是不太方便吧。”养父一边看他,试图让他打个呛配合一番,领下这个“荣誉”。
可臭小子偏偏不如他的意,“就是顺手的事情,我不喜欢张扬,吃饭就不必了,如果你能把我的善意再传递给更多的人,那我的付出就没有白费。”顾玉成厚着脸皮一副深藏功与名的风范,在众人仰慕的眼神中全身而退,说不爽那是不可能的,这还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风光。
后来他时常去回想那天她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是阳光过于刺眼的缘故吧,只记得她的身后好像是一个西瓜摊,她动人的笑容,真挚的目光...还有她披着满身霞光的身影,让他明白,一个小孩子居然可以用几句话就战胜大人?!表演竟有这么大的魔力?!
“怎么?当着邻居说我坏话?!你以为他们会帮你?你忘了是谁给你吃给你穿还让你读书?你个白眼狼!”
他早知道自己回到家是逃不过一顿训斥的,只是他没有料到他说的那些话没有让他得到任何好处。
原本他以为会得到支持,毕竟在这些普通人的思维逻辑里,精神上的虐待不算虐待,饥饿却是小民眼中最过分的事。谁家都有打骂孩子的时候,可饿着孩子,却是十恶不赦的大事,会被在背后戳脊梁骨的。以前百试不灵,偏偏这一次栽了跟头。
关于他们家的流言传了一阵,看笑话的人少了,反倒是他刁钻古怪的个性被人传了一通。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也骂他是白眼狼。
他觉得这些人真是没救了,他只是个孩子,和他的母亲是家里最弱势的一方,还能反过头来欺负别人吗?当若干年后他才明白,并不是人性的堕落,而是他用了错误的方式。他本该如同他描述的那样生活着让人同情,他们只想看你哭,可他不仅没有求饶,还不经意亮出了爪子...
不过这次他已经没那么害怕了,他的心思放到了别的地方,他想到那个女孩,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另一种方法,不必让人畏惧,却能叫人回心转意。只是还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是什么方法,思路就被奶奶的声音打断了。
奶奶站在养父一旁帮腔,戳着他的脸让他安分点,“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要不是遇见我们这么好心的人家收留你,被坏人碰见卖了真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苦日子,那些买孩子的都是些穷山恶水的人,哪有你有吃肉的机会。”
他是被收养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们从来没有隐瞒过他,在他们眼里只有他们自己是正常人,他们母子俩根本不算正常人,或者以为他太小,根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当初妈妈抱着他走到这里,奶奶原本不愿收留她们,她的一点退休金两个人吃饭勉强还行,再多两张嘴确实犹豫,但她把主意打在了母亲身上,因为她从来不信那个女人的话,还指望养父能再给他要个孩子,而养父的眼睛则在看到他的时候发了光,最后还是养父说服了奶奶。
“这个月的水费又多了十块钱,以后你还是出去待着,等到天黑在回来,那时候用水电便宜。”养父道。
“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他突然吼起来,提着他后颈的发根,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他,“我警告你,你现在吃我的和我的以后都要你还的!”
“我听到了,我去看看我妈。”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想再刺激他。
养父讥讽道,“疯婆子生的怪胎儿子,真是一条心。你跟你那个疯婆子妈真是一个德行,永远跟正常人不一样!”
顾玉成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厨房传来奶奶的喝骂声,养父闻讯赶到,也骂了起来。
原来是妈妈又把厨房里剩下的晚饭吃光了,他躲到一边,看到奶奶了跑出来,冲养父发脾气道,“早就让你再生一个孩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给别人养孩子。还老以为你精明呢,怎么就这么拗?”
又扯到了他身上。
“还有我听说这个神经病生出来的孩子脑子也会有病,要不你还是再找一个吧,非给自己找罪受干嘛?一个疯子已经够我受的了,要是再来一个的话...”奶奶没个消停,一直在说。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又叨叨叨叨,你烦不烦?!”养父抱怨。
“好,不管你不管你,可我是你妈,我不管你管谁?我冤不冤啊?”奶奶说着说着委屈起来,“那不说这件事,你的工作呢?现在工作不好找你又辞职,都多少回了?别人问我怎么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不给她们家打工要她们操个蛋的心?你也少跟她们待在一起,不是我说你,天天跟她们打牌,能打出什么名堂没有?就是一帮碎嘴的衰人。”养父道。
“我年纪大了,打发时间而已,你也说我?”奶奶委屈巴巴。
...
直到奶奶撤走,养父仍旧不过瘾,又把顾玉成给揪了出来,把气撒在了他的头上。
“跟你妈一样!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愣子!”骂人的时候,他总是翻来覆去这样的话,他都听腻了。
“一个两个的,都有疯病!这个家就是个疯窝!”
“受够了!我迟早也要发疯!”
顾玉成不想撞到他的枪口上,轻手轻脚溜出了门。
这些话听太多他已经麻木了,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心了。
他一直都明白养父是个普通男人。
他会为他出头,会去超市要过期的他喜欢的牛奶回来带给他,偶尔也会顺手帮他洗一下衣服。但是这些对他的好,都会被他翻来覆去地念,念给家人听,念给外面人听,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爱他的。
曾经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刚开始被羞辱的时候才会那样难过。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家人。直到后来才想明白,明白只是搭伙过日子的两个陌生人而已,仅此而已。
他知道如何讨这个男人的欢心,可是他从来都没有那样做过。也许,他应该要感激他,可耳朵嗡嗡的,脑子里只有养父瞪着那双牛眼大的总是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模样。
其实他也不懂普通男人是什么样的,但他在心里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变成他那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