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知道嗯嗯是什么,但目光很快被手里的桃子吸引住了。
记忆里养父也给过他一个大桃子,那时候他好开心,因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桃子,养父告诫了他一路,“你知道这么大一个桃子要卖多贵吗?一个居然要五块钱!亏得我跟老板认识...你看我对你多好,自己都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你的,你要知道珍惜阿,以后长大了可不要当白眼狼,记得好好回报我。”
尽管他看不到自己,单纯的他仍旧一个劲地点头,心里又感激又舍不得,他不想在路上这么仓促地把它吃掉,想着要带回去跟大家分享,慢慢吃。
可是那天的天太热了,原本桃子已经熟透了,结果被他这么紧紧地捏了一路,又在太阳下晒了一路,结果脆弱的果实没有等到回家就已经烂掉了,小小的顾玉成心疼死了,内疚自己辜负了养父的心意,也心疼浪费了这么好的食物。
仰起头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迎面一个狠狠地耳光扇懵了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就连自己都没有发现,两行斗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流出,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为什么路上不吃掉!我早就跟你说了你这个死孩子这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哭!就知道哭!真是跟你妈一个德行!”
“对不起,我没吃过那么贵那么大的桃子,没舍得吃...”
又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养父后来还说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他赤红的脸,狰狞的表情,让他明白他是个很坏的孩子,甚至坏到不知道自己坏...
他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桃子,那盏微弱的心火好像随着对外界声音的屏蔽...慢慢熄灭了。
这件事深刻到这么多年他都记着,他还会吃桃,也不难过了,不会再自我否定了,可就是那种心碎的感觉...每每想到,画面还没有浮现,眼睛就热了。
他的腿站的已经有点酸了,刚过午后,原本还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经少有人走过了,肚子的叫声提醒他该回家了。
可是脚步却在看到她时停止了,他的眼睛亮了。
不知是从哪条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她穿着白衬衣下身是一条桃红色的裤子侧坐在她父亲的自行车后,轻轻地哼着小调晃着腿,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也许她的谈话里会提到他吧。
不知是不是被她身上的快乐感染,鬼使神差的,他的脚就这么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就算没有人知道他,他也毫不在意,念叨着她告诉自己的名字即使不知道是什么字也觉得有意思。
其实他不知道追上去有什么意义,可是在追逐的过程中感受到的快乐,让他觉得意义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晴天忽然下起了雨,细蒙蒙的雨丝中,她把头钻进了父亲的衣服里。
而他没有任何遮蔽,站在淅沥沥的太阳雨下,奔跑起来更觉得畅快。水辅阳光,连草木都变得格外翠绿了,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好像漫步在在田野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看着她进了门,他在路边累得气喘吁吁,心里却非常满足。
青石的街道,柏木的大门。他心情雀跃,来来回回,一遍一遍,敞开双臂,任由指尖从石砖上荡过,不厌其烦地抚摸着墙面的石灰,读着沿路的门牌。
—闻莺路。
名字也悦耳,闻莺闻莺,里面住着夜莺吗?
是的,他可是亲眼见过的。想到尹宪,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直到原路返回,又回到了起点,又回到了自己家。
深巷的一半处拴着一条势利的黑狗,这狗看惯了这里人的生活百态,也学得一手看人下菜的本事,越是弱小畏惧他的,叫的越是凶狠。他总是目不斜视直直走过,绝不在它打盹时被它发现。巷道尽头是一个敞开的垃圾箱,只有野猫野狗才愿意为了生存钻进去。垃圾箱旁边住着一个外地老太,每天都能看见她推着车带着孙子在巷子里闲逛,然后顺便在垃圾箱里翻找着一些别人不要的纸箱。
穿过这条深巷,他的家就在最深处,像躲在阴暗处的蟑螂。他总能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可是今天,他却顾不上这些了。
他欢喜地跑回家,上了私搭的破烂小阁楼,拿出塞在里面的红皮鞋。
当初是自己一时冲动,划破了鞋面后就胡乱地塞了进去,如今拿出来,划痕虽然不清晰了,但上面又是灰又是污渍,皮也被挤扁出了印痕,还擦破了一点儿,又是心疼又庆幸,还好找到了。
他坐在凳子上蘸点清水耐着性子一点一点仔细擦拭,想着尹宪对自己的温柔软语,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笑容。
其实自己也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的单纯信赖换来的不是被斥责臭骂一顿,就是拳脚相加。或许对于别人来说被人关心体贴太简单太容易了,可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感觉被人关心着,真心真意,没有丝毫的利益交易。
可只是跟着她,知道她,偶尔看见她得到的快乐还远远不够,他还想留在她身边,靠近她,再靠近一点。于是他立刻活动心思,对了,他们一般年纪,要是今年升学能跟她一个学校就好了。
他把修理好的鞋放在了她家门口,盘算着该怎么实施起来。
电视机里播放着县教育部颁布的新政策。
养父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新政策颁得太迟,害得给他上学那会儿才省下一个特困补助,哪有以后划算呢,真是一点都没有赶上好时候,白花了这些年的钱。他越想越气愤,反倒拿出纸笔计算起供他上学的花销,眼看着数字累积对他再没有好气地撒了一通火。
事实上新政策要到后年才能实施,也就是下两届才能享受实惠,硬要说吃亏也得先是政策改变前一届的家庭,哪里轮到他?不过他没有和养父搬道理,反而心情很好一直咧着嘴。
养父也察觉到了他的莫名其妙,讥讽道,“有毛病啊,傻的你。”倒也不再说了。
县里的成绩出来了,他考到了前一百名,排在了全县前百分之五,不仅免学费还能拥有择校的权利,都没来得及回家报喜,直接跑去她家附近求“偶遇”。
直到尹宪出来他才佯装路过似的出现,果然,她叫住了自己。
“你...那个谁,你怎么在这儿?对了,我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顾玉成。”他答道,见她又穿上了那双红皮鞋,脚尖划来划去的,心里某一块阴影好像也被她扫开了。
她又默念了一遍,“是城池的城吗?”
“玉成此事的成。”他骄傲地把妈妈当时的解释复述了一遍。
“哦哦,我不太懂,回去查一查。对了,你怎么在这儿的?怎么知道我家的?我脚上的鞋是你还给我的吗?”她又问了一遍,连带着新的问题。
“你有这么多问题到底要我答哪一个?”顾玉成笑道。
“一个一个答。”尹宪想也不想道。
“我问了你奶奶家认识你的邻居,他提到过你们住在这儿。”他答道。
“那现在呢?现在你怎么在这儿的?”她又问道。
“跑步啊,不是快升学了吗?”他说道。
“阿,你跟我是一届的?对了,你要上穹川了吗?”尹宪问道。
“不是阿,实验高中,跟你一样。”顾玉成道。
“欸?你不是住在西头吗?怎么也在这儿上学?”尹宪道,她知道他聪明,却没有想过他会那么聪明,能够考进前一百名,得到了自由择校的权利。
听她没有反驳,在他眼里就是默认,感觉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就是跟你一样啊。”想到她莫名其妙想不明白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城,憋笑着跑远了。
尹宪摸不着头脑,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什么叫跟我一样呀,说的不清不楚的。傻乎乎的简直。
回到家,顾玉成才把好消息告诉大家。
养父本来还挺高兴的,特别是听说不要学费,他的书本杂费也可以靠他自己发传单送牛奶去赚,这样一来他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得到一个好名声,邻居们也会羡慕他。可再一听到他要舍近求远跑到东区的实验高中上学,对于这样的奇怪要求养父立刻警惕起来。
和奶奶一合计,觉得这小子心眼太多,又整天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保不齐突然就跑了,最后决定说什么也不答应让他自己报名,还扣了他的录取通知书。只说除了穹川,他哪儿也去不得。
报名要凭录取通知书,顾玉成也没办法,眼看着陆续有人报名回来了,他烦躁地四处晃悠,刚好看到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走进了游戏厅,忽然计上心来。
他又跑到了东区。
“你知道这附近谁中考刚刚结束吗?就这厅子里面的。”顾玉成抓到一个熟人,是以前一起搓鞭炮的时候认识的。
“背着书包的应该都是吧,喏,就那个矮胖子,长得一脸衰样的那个。”熟人给他指了个方向。
顾玉成听到他的描述,几乎立刻就锁定了方向。
男孩撅着屁股打游戏,脖子前伸,眼睛几乎给怼上了屏幕,专心致志全然忘我。
“你是新生吗?分到哪个班的?”他把小胖子拉到了一边。
“二班的。”
小胖子缩着脖子,眼神木然地看着顾,也不知道天生就是这样还是在跟他挑衅。
听了他的回答顾玉成暗暗高兴,真是天来助我!这小胖子跟她竟然是一个班的!这么巧的事刚好被他碰见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笑了笑,帮小胖子理了理衣襟,摸到一手油腻,又若无其事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和他说明来意。
“我替你上学,替你考试,你敢不敢答应?!”他激将道。
“该不是我理解的意思吧...”小胖有些怯懦想逃。
“就是那个意思!”顾玉成把他按回了座位上。
“我妈给我交了赞助费的,如果她发现我没上学她一定会打死我的。”小胖后退两步直摇头。
“你是听话了,不玩游戏了,每天上课但又学不进去,明明你已经很努力了,可老师骂你,同学还嘲笑你,回头还和你妈妈告状,她再打你一顿,你说你冤不冤啊,不如我来帮你,你只要把漂亮的成绩单带回去就好了,你想要什么再和你妈提,她一定什么都答应你,你每天只要装作上学的样子出来打游戏就行了,对了,你打游戏厉不厉害啊?”
“当然!不是我吹。”
小胖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只是他虽然对这个提议颇为心动,可是老妈还是更可怕。
“可我,还是怕...”他仍旧推辞。
“你傻不傻呀!想想你一个交了赞助费的怎么跟人家比成绩?就算同处一个教室又有什么用?那些人根本不会看得起你,再说了,有多少人想要有个双胞胎兄弟可以替自己去上学,现在有了现成的你还犹豫什么?想想那些嘲笑你的人,欺负你的人,大家都是平等的,你不就是学习差了点吗,他们要是和你比打游戏一定不如你,你要是继续做自己不擅长的,到时候成绩也不好,连游戏也打不过别人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顾玉成说得头头是道,跟别人不同的是,每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抑扬顿挫,有一种让人信服的能力。
拿到了想要的资料走出游戏机室,他并没有轻松多少,甚至还是不太放心,这个人太老实,没什么果敢,很容易出卖自己。可时间不多了,实验高中的报名时间就在这两天,已经有一部分人报好了,他没其他办法了,只能先这样了。
他的人生就像打补丁,磕磕碰碰有无数个窟窿,他不怕过程不堪,因为最后他总能把它们都补上,他相信这一次也是一样。
在口袋里摸了摸,他往回走,掏出一张游戏厅的会员卡,还是前台的朋友捡到送他的,本来里面有五十,他狠了狠心,又把所有的钱掏出来,另凑了五十又充了进去,对胖子道,“里面充了一百块,给你吧,你帮我的恩情我会记着的!”
貌似客气实则威胁地拍拍肩膀,不过是魅眼抛给瞎子看,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