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围了一圈人。
“怎么回事?”尹宪好奇地凑过去看。
“有个女人上吊了!就在这棵树上。”一人答道。
“好像被家暴的,真可怜。”另一人补充道。
“不对!我听说是个神经病,哪有什么家暴的人,我可从来没遇见过。”第一人反驳道。
尹宪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大的痛苦才会选择自尽,又要有多大的愤怒才会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尽?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
“我们走吧,我不想听了。”顾玉成拉拉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些话,那一瞬间他的脑子浮现的画面竟是母亲吊死在树上,而路人冷漠着脸在下面指指点点...他不知道心里累积的是轻松痛快,还是沉重痛苦。为什么她是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他不能出生在一个正常人的家庭?同时,他也为自己竟然会想到这种画面而心惊,下意识想要逃离这种状态。
“我家就住在这前面。”
尹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纠结。
“对了,你好像来过,你还记得吗?”
她家门前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路,雨后的小径像是被水洗过一遍似的,让人的心情也变得舒爽起来。
“这是祖宅了,听爸爸说,他小的时候连同旁边的两户都是家里的,那个时候家里还有单独的花园,种满了奶奶最爱的蔷薇花。”尹宪一路介绍着这个房子的来历,就像当初父亲对她介绍的那样。
顾玉成很喜欢陪她走这段路,这和家里那条有野狗,排列着公厕和垃圾箱的深巷完全不同,走在上面让他深信他的人生能够走向美好。只是每当走完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可笑的发力奔跑起来,回到那条属于他的深巷里,或许这就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吧。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尹宪为什么到家了却不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尹宪没有回答,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症结所在——当争执声从门内传过来的时候。
透过插销上的门洞,在她的视线平行处,尹宪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穿着银色亮片裙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时髦——那是她离家多年没有联系的母亲。
“这么多年没有音讯,一回来就要把孩子带走,你还有没有良心?”她那个瘦瘦高高的父亲对女人指责道。
“她是你的孩子吗?你凭什么指责我没有良心?”那个身穿银色长裙的女人语出惊人地反驳道。
男人的脸因为她的薄情气得通红,“她确实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我照顾了她这么多年,我也有说话的权利!”
...
知道她并不是她父亲的孩子时顾玉成终于忍不住看向她,可是她的表情却很平静,平静的有些过份。
“走吧。”
他们牵手通过狭窄幽深的小道,曲曲折折地晃到了一条浅浅的沟渠旁,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坐在石砖砌成的护栏上。
“你不想离开这里跟你的亲生父母在一起吗?”他问道。
“不想。”尹宪道。
“为什么?也许他们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他试探性询问。
“我的眼光很浅,只看得到眼前的东西,只看得到我能抓在手心的东西。”尹宪轻声道。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成熟的话,一时间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萌芽,他一直在看更远的地方,幻想着未知的世界,可是这真的是对的吗?如果梦想破碎呢?他该如何接受迎接自己的命运?
“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敏感很自卑,那个时候我甚至幻想出一个更强大的“自己”来保护我,你能想象那种矛盾极端的感情吗?!那时候的我心里真的生病了,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同桌的女孩子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是不是不开心?”就是这几个字将我彻底的融化了,这个世上还是有人会关心我在意我的,那天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接着母亲离开家,慢慢的我的心结才被打开。”
“我一直都很感激那个善良的女同学,如果不是她,我可能还沉溺在自怨自艾地情景中,又或者遇到其他的情况,所以看到别人总会想起那时的我,没有人是一直好的,也没有人是一直坏的,后来再看见他们吵架,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他们只是不合适而已,我应该用开放的心态去面对。”她说起往事,那些曾经让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过去,如今想起来,也都成为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养分。
“其实我和你一样,你那天看到的男人只是我的养父。”顾玉成只说了一句,并没有要接着说下去的意思,可尹宪却能明白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能告诉她这些已是不易,心下大为安慰。
虽然这个人平时看起来荤素不忌的,可其实心思细腻又敏感,没想到这第一次表露心声,是为了安慰她一时的脆弱。
“这算是交换秘密了吗?”她虽然有些讶异,但还是玩笑着化解他的压抑。
“你对我还有秘密吗?!”他意有所指。
“当然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因为他难得表露出的真心让她心情变得很好,尹宪打开了话匣子,细碎地和他闲聊起来。
坐在江南的小桥流水边,两个人就着傍晚的最后一缕余晖畅所欲言,他们的背影被拉得细细长长,分不出你我。
尹宪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大家都夸她漂亮,爸爸说每次抱她出去的时候大家都说她长得像电视里的童星金咪,一双眼珠子水灵的像是刚用水洗过一遍似的,学校里也能感受到男生的关注,可自从妈妈某一天从外面回来,一切都变了样,起初她还很高兴,他们一家三口终于整齐了,真好,邻居也说她终于幸福了,她的妈妈回来了。可妈妈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爸爸去上班的时候妈妈带她出门,她问妈妈出门干嘛,妈妈说去剪头发,她愣住了,班里的女生都夸她头□□亮,乌黑有光泽,弯弯曲曲像烫过了一样,为什么...要剪掉呢?
看她有些颤抖的脸妈妈反倒生气起来,“小小年纪就爱臭美了吗?你的任务是学习!不要把心思放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面。”
她想说我没有臭美,更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妈妈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恶心的东西,认定了只要她反驳就是撒谎,她畏惧了,胆怯了,她讨好地跟妈妈商量,“女生都剪蘑菇头,就是那种有刘海的,后面像蘑菇一样的,我们剪那个好不好?”
妈妈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样子,“嗯,到那里再说。”
她的心放了一半回肚子里,蘑菇头不需要剪太多头发,她很快就可以再长回来,而且大家都剪了蘑菇头,如果跟大家一样,朋友们也会高兴的。
可是剪着剪着她却感到不对劲了,头发越剪越短,越剪越短,眼看都剪到发根了,她问理发师叔叔,“是剪的蘑菇头吗?别剪错了呀。”
理发师看向妈妈,没有说话。
“对,这种就是蘑菇头。”
妈妈坚持称这就是蘑菇头,她红着眼睛反驳说不是的,跟同学们的都不一样。
在大庭广众下被女儿质疑的妈妈脸上有些挂不住,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她强忍着疼痛和委屈抽噎着想,是不是自己误会妈妈了?也许这家店里这种剪法就叫“蘑菇头”,可看看镜子,她鼓起勇气摸摸后脑勺,只摸到扎手的感觉,心好像被剜去了一大块,她一个人在镜子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到了学校,爱和她说话的女生也不再主动和她说话了,喜欢欺负她的男孩子也不再欺负她了。但一切还没有结束,妈妈在家里待了六年,整整六年,只要头发长了妈妈立刻就带她去剪头,她的幼儿园包括大半个小学的时光,都顶着一个假小子的平头度过,因为头发太短,班级表演节目的时候排舞的老师特意给她带了假发...为了这“难得的美丽”,她还偷偷藏起了那个时候的照片。
她害怕妈妈,害怕她把目光投向自己,向爸爸依偎,寻求帮助,可爸爸也怕妈妈,或者说太爱她了,除了原则问题,这种事他也是不愿和她争执的,为她说两句后被骂后,爸爸只是让她忍一忍,也不再说什么了。
听到妈妈离开的消息时,尽管爸爸很伤心,可有些抱歉,她的心里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她一起带走,至于难过,至于别人的同情,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触动。可是如今,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她还怕她吗?不,她已经不能再勉强她做什么了,而自己也也可以选择远远地避开。
一边的顾玉成说他并不比她好过什么,他的养父不喜欢他,他奶奶虽然会照顾一些,可更喜欢袖手旁观看笑话。
尹宪忙安慰他自己的奶奶也是,重男轻女,总是对表弟好,然后她就当着大家的面嚷嚷,“为什么只给弟弟买饮料不给我买呀,然后奶奶就会注意自己的分寸了。”她得意洋洋,不过她没有说的是,后来得知了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做过这种“争宠”的事情了,开始变得客气,变得小心谨慎,会察言观色,不过幸运的是,她的父亲一直对她很好。
“说说你的家人,你妈妈呢?她一定很疼爱你。”她随口问道,待看到他的表情时就明白了。
“嗯。”他支支吾吾,下意识不想让她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疯子,好在尹宪能够体会他的难处,没有追问下去。
因为无意间发现的相近的身世让他们倾诉了许多,直到夜幕降临,昏暗深沉的夜空本该让人心慌,可此时此刻,两个人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竟都觉得心安。
从那天后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好,可关于两人的流言也因此慢慢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