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宫荃被首都名校提前招收了，下学期就要去那里读书，这会儿同学们都围在他身边或谈话或拿着本子要留言。

看着那个曾经喜欢的人，变得越来越优秀，尹宪虽然一早就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差距，心里仍不免有些遗憾，早知道相识这么短暂，以前应该多和他说说话的...

想到他对自己的照顾，她也拿着笔记本排上队等他帮自己签名留言。

“你记得你喜欢看漫画，我有一次在书店看到过你。”宫荃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明亮，浓眉大眼的样子真让人信赖。

“是嘛...我都不知道这些。”她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他把写好的留言簿还给她，“不过看那些对你高考没有帮助。”看到她懊丧的脸他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尹宪呆呆地看着他，也许自己从没有认真看过他，真正看懂他，也许以后也没有机会了。看着他转身要走，她忍不住叫住了他。

“上回的事，谢谢你。是真的很感谢，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她深呼了一口气道，“像你这样厉害的人或许未来有一天也会经历困顿，当然，我是说假如，假如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会知道，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相信你，支持你。你要相信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衷心希望看到你快乐，幸福，你曾是那个给我光的人，我希望即使身处黑暗，我也能借给你一束光，在心里，永远。”

宫荃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也没想到当初自己不经意的施予，会成为她的精神支撑，并且让她生出了火种精神。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对她挥了挥手，“嗯，高考顺利，好好加油，我先走一步啦！”

目送他离开，尹宪心想，能够喜欢过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呢。

她发自内心地祝贺他得到的这一切，如今她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心，喜欢宫荃，是本能地被优秀吸引，或者说是自己从心底想要成为这样优秀的人吧。他就像一个自己来不及达成的梦想，而他的成功恰恰像一个照明灯在告诉你，只要有梦想，只要你愿意为之努力，就会有这样繁花似锦的一天。

原本散漫的生活因为一个人的人生境遇发生了转变而有不同，一夜之间，班里每个人都成长了起来，只除了她。

宫荃的成功确实激励人心，可是这却不能成为她学习的动力。

因为那次反抗，别人不再招惹她，也不再亲近她。而她自己呢，不知道是否是上次的事情让她留下了阴影，她的性格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因为意识到流言的伤害有多大，她有意无意的拒绝了许多善意，独自缩在龟壳里，就是因为她不知道哪一天，曾经那些对她展露过的笑容会不会再次因为什么事情变得冷若冰霜。

动员大会接连开了好几场，有人说，学习是为了功成名就，是为了超越他人，可是即使超越了他人又怎么样呢？超越这个词的定义又是谁来定的呢？看着大家奋斗忙碌，她只觉得茫然。为什么别人可以因为一件事迅速转变，而自己的心却始终不为所动，波澜不惊呢？

做功课也让她烦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很容易就能学会的知识也变得艰涩深奥起来，没有享受知识的过程，只是强塞硬记，这让她觉得很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她跟别人不一样了呢？为什么她无法再优秀了呢？就连爸爸在面对她不断下滑的成绩单后也想从中找出原因，只是兴致勃勃到后来也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这种变化，让她的心里更难受。

一个接一个的困扰像一块块巨石堵在她的胸口，只有把苦闷孤单用画笔宣泄到纸上的时候，她的心里才能得到短暂的轻松。直到那天，她的画册被一个女同学看见...

发现相册落到别人手上的那一刻她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一想到对方会怎样讥讽她的幼稚，她一把夺过了画册打算先发制人责怪对方侵犯自己的隐私。

谁知...

“是你画的吗？太有才了吧。”女同学对她的凶恶伪装不为所动，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她的脸立刻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以给我看一会儿吗？你画得太好了！”女同学不吝赞美道。

她僵硬地点点头，把刚刚粗鲁夺过来的画册又轻轻递了过去，心里却有些不确定，即使她喜欢，别人也会喜欢吗？

她端坐在座位上不敢回头，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大家的对话里是否有提到她，是嘲笑呢，还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肯定呢...

女孩拿到座位上看又给旁边好奇的同学看，一个传一个，很快就传开了。

那些夸赞她的话原本她还听得清清楚楚的，可是很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怎么都听不清了。

她晕晕乎乎地接过女同学还给她的画册，看到对方似乎有话要说感到困惑。

女孩拿出一本封面印有樱木花道卡通图案的本子指给她看。

“那个，能不能帮我画一个啊，你会画这个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自己的要求让她为难，毕竟现在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很宝贝。

尹宪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甚至有些迫切。

女生迅速拿出一本空白本递给她，“画在第一页好吗？”

“那我画好给你。”尹宪点头。

她很快就画好了，这种程度的小画对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而看到临摹成品的女生也很满意，对她千恩万谢，虽然她觉得自己才是要千恩万谢的人呢。很快，女生就迫不及待地跟玩的要好的朋友炫耀起来，把她的雕虫小技夸上了天！

有耳朵尖的同学立刻跑过来占位，也提出了各自的要求，大多都是一样的要求临摹的工作，她通通都答应了下来，甚至包括了胡海涛那些欺负过她的人。

很快，她桌子上的本子便摞起了高高的一摞，有课本，也有笔记本，或者是大家爱看的...虽然任务重大，可是她的心里却很快乐，那些积压已久的压力在别人的拜托感谢声中都得到了全部的释放！

尹宪这才发现身边的每张脸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其实每个人都有压力，每个人都在苦中作乐，只是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以后便无法关注到外面的世界。而现在，大家公开的小秘密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短短几年，在这间教室里经历过不和，经历过激烈地争斗，也有过感动，有过并肩作战，这就是生活的魅力吧，或许这些以后都将成为学生生涯里最珍贵的记忆吧。

从那天起她便下意识省下零花钱买更多更专业的书籍学习画画，还跟高年级的艺术生要来了她们不再需要的基础课本学习。只是当她鼓起勇气和父亲说想转专业学画画时，两人之间却是各执己见，不能统一。

“不行，不谈物质上我们要付出的代价，就谈一谈别的，你的优势在哪里？我从小也没有给你学过，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你要从头开始学，超越那些比你有经验的上百名同学，更不用说放到全县，全市，全国，这个数字还要以成百上千倍递增，即便你是张大山毕加索转世，你有那个自信吗？就算是他们，也不是一两年就练成的。”

“更不要说还有外人的眼光...”

这话显然刺痛了她，为了捡起刚刚被击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尹宪终于找到了机会反驳，

“你就是在乎自己的名声，一直活在别人的眼光里跟别人一样很重要吗？不累吗？”

“傻孩子，”他并没有动怒，“你还没有真正面对过那样的场景，怎么知道自己不在乎呢？而且如果没有了现在的一切，你还会说你一定要怎么样吗？走错路的后果你做好准备承担了吗？”

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家里不是可以让她忽视风险的条件，她不该去走一条少有人走的，风险更大的路，毕竟在当代的观念里，只有没有心思念书的孩子才会逼不得已走上其他的路，作为家长，他一定很在乎自己的家庭被人非议吧。

最终她没有扭过父亲，选择了文化科目。不，或许说，她并没有扭过她自己吧。

然而尹父的痛苦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虽然女儿听从了自己的意思选择了文科，可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偶尔还会掉下去，可是他是一名人民教师阿。在外人眼里，老师的子女学习好是正常的，一旦学习不好就成了很奇怪的事情，成了可以议论的话题。为此，她时常能感受到他带来的压力，最常见的是时不时的欲言又止。

尹宪何尝不明白父亲的痛苦呢？虽然问题是她引起的，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是天才，她不擅长考试，心思也始终不在学习上，她也想让自己变成爸爸喜欢的样子，可是她做不到！成绩保持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她也很痛苦，为什么世人会有诸多偏见？为什么自己抗压能力会这么弱？这些里里外外的压力让她绝望，这真的是最好的时代吗？也许对她来说并不是。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在放梅兰芳大师的纪录片，说到戏班那个时候是个下九流的地方，从小吃的苦，在精神上，身体上都是别人难以想象的时候，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连这样的艺术家在成名前都要饱受艰辛，更何况别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个梅兰芳？那些成不了大师的孩子最后变成什么样了呢？

如果有一天，社会崇尚创新，崇尚自由就好了，这样她们这些热爱艺术的孩子也能有用武之地，不必被当成异类对待了。她虽然期盼着，却很难想象这样美好的改变会发生在身边这些已经形成了固有思维的人们身上。

在这种矛盾痛苦的情绪下尹宪最终勉强发挥，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对她来说这个结果是满意的，她只是担心爸爸不满意，万幸的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也许他也认命了，看清了自己的女儿不够优秀，永远都无法实现他当初给她取名时的希冀。

没想到在报考哪所大学的时候两人又在路程远近下产生了异议。

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需要辗转坐车六个小时的大城市江洲，另一个是只要四十分钟就能到的邻城芜城。爸爸更倾向于后者，还幻想着即使上了大学，她也能坐直达的公交每天回来吃饭。尹宪明白他是不想再失去了，不想妻子离开自己的画面再次重现。

可是她又怎么会妥协呢？好不容易可以摆脱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她只想跑得远远的，逃离现在的困境。

这一回两个人都不愿让步，为此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甚至说出了如果不是他当初的阻拦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这种话！

看到爸爸眼角的泪痕尹宪很揪心，记忆里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没想到却是因为自己。想到她的存在带给他的快乐不多，一直在索取，如今还这样伤她的心，她觉得很懊悔，诚恳地跟爸爸道了歉，虽然爸爸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知道有些伤痕不是一时可以弥补的。

自己选的学校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想报的专业，物流营销还是爸爸帮她填的，在这件事上她也不想再违背他了，毕竟他已经为了自己做了太多的妥协。

上大学的第一天因为想家哭泣的女孩儿很多，可是她没有哭，忽然有一天晚上，她做梦梦见很多人围在一处，众人看到她的时候都面露悲戚，这让她产生不好的预感，拨开环绕的人群，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爸爸...

醒来发现枕巾都湿透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泪。夜很深，很静。第二天一早就打了电话过去，听到爸爸的声音这才安心。

她其实从来没有对爸爸表达过什么，虽然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遇见他。

小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改变世界的超能力后，她没有对自己很失望，可是让父亲蒙羞，她一直很难过。她也想当一个好女儿，如果他能理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