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是大户,常年会花钱打点与官府的关系,眼下出事,官差来得极迅速,很快押了空林与邓氏去官府问审。
被关在院子里的丫鬟仆从们也被一一审问了一遍,除了邓氏的两个贴身丫鬟,还有几个习惯小偷小摸的,都被押走。其余人等倒没有嫌疑,虽然私底下议论过将沈榕贞当女儿养是不是太过奇怪了,但都是感叹沈成业迷信,而没有人怀疑过邓氏,在外与熟人遇到,甚至也夸赞过邓氏的为人。他们和沈氏父子一样,都被蒙蔽了双眼。
先前叫过来帮忙的伙计们都散了,各自回店里去帮忙,被关了一天一夜的丫鬟仆从也都各回了各的位置,开始干活。只是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免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再者,邓氏和空林被官差押走,外面好多人都见着了。一传十,十传百,沈家这点事,便在平穆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传得沸沸扬扬。
官府手段多且残忍,陈年往事,都逼得空林吐了出来,而一直不肯认罪的邓氏,在见了空林画押的口供后,终于也开了口——她还当自己和空林是一条心,没料到空林先是在沈成业面前反咬她一口,到了官府,还被查出来在城中有私宅,美貌小妾养了四五个,她并不是唯一的那个,而是那个拿了夫家钱财,去帮人养小妾的蠢货。
两人在堂前互相指责对骂,叫前去看热闹的人看了个够,又砸了他们俩一身烂菜叶臭鸡蛋才罢休。此时前去沈家花园的官差也有了收获,当初按照空林的指示,说是位置不好不吉利而被填上的那口井重新被挖开,已成白骨的丫鬟尸首静静躺在那里,十几年后,终于得见天日,沉冤昭雪。
事已至此,两人再也无可狡辩,伏法认罪。
平穆城中几乎人人都在议论此事,沈家的厨娘出门买菜,几乎都要被拉住不让走,叫她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向笑意盈盈,乐善好施的邓氏,真的与人私通?真的设计害了沈家长子?真的活生生将人推入井中淹死了?
人们先是不信,可等到见了井中挖出来的尸首,不信就变成了愤怒,成天里有人在官府门口晃悠,打探到底如何审判。沈成业虽无精力去管,但沈家别支还有人,都仰仗着沈成业的生意过活,自然也是大怒,从中斡旋良多,于是几日后,这一案在众多百姓的见证下宣判了,空林与邓氏,私相授受,狼狈为奸,草菅人命,残害子嗣,判死。
听到判决,空林当场瘫软了身子,裤裆处早湿了,邓氏则一脸惨白,好像这几天时间老了十几岁。两人都下了死牢,择日处刑,而因为此案太过恶劣,影响巨大,他们被义愤填膺的群众要求沉猪笼——这是男女通奸最古老的一种刑罚方式,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残忍的处罚,才能消解一点众人的怒火。
外面闹得风风雨雨,沈家却一派死气沉沉,每个人说话走路都情不自禁的小声,生怕吵着谁似的。沈成业在邓氏被押走那天又犯了一次病,大夫前来看过之后,只避着沈成业拉着沈榕贞叹息,叫他要有心理准备,沈成业眼下的模样,眼看着是不成了。
邓氏入狱,沈成业病倒,一向乖巧懂事的沈荣清在听了几耳朵风言风语后,一言不发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偌大的沈家,大大小小一应事宜,便落到了沈榕贞身上。还好有聂九陪着,在终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静静抱着他,只有这个时候,沈榕贞才觉得自己是踏实的,自回家以来,每日里就好像活在一场可怕的噩梦里,他拼命挣扎,却怎么样也醒不过来。
只有怀抱里这个温热的躯体是真实的,能让他勉强安心。
聂九对此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榕贞忙前忙后,一日日消瘦,沉默,他想要像以前那样说点什么叫沈榕贞开心些,可往往说到一半,就收了声,眼前的人明显心不在焉,连笑一下都勉强。
宣判那日沈家没人过去,是旁支一个老者代沈成业去的,听闻那两人都被判了沉猪笼,沈成业难得的精神好了许多,连连问几时行刑,在听说三日后就行刑时,才长出一口气,恶狠狠道:“那毒妇!我定要亲眼看她去死的!”
转而又喘着粗气对沈榕贞道:“你不许去、去牢里看她!还有那个小、小杂种,找到没有?”见沈榕贞摇了摇头,又道:“若是找到,给我乱棍打死罢了!”
沈荣清到底是不是沈成业的儿子已经不可查,邓氏一口咬定他是沈家的子嗣,空林也说不是自己的,这倒是唯一一件他们两人态度一致的事情。可越是这样,越是叫沈成业心生怀疑,越想越觉得沈荣清长得不像自己,必是那两人苟且所生的杂种。一开始沈荣清跑出去了,干脆叫人不要去找,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气不过,便吩咐说若是找到,悄悄地打死便是。沈榕贞自然不忍,又暗地里吩咐下去说若是找到人带回来就好,不要伤了他。下人们都有眼色,见沈成业已时日无多,以后自是沈榕贞当家,便都点头说记住了,领命而去。
而沈荣清究竟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遣人去邓氏娘家那边问了,却被邓家人恶狠狠赶了出来,大有不认识邓氏这个人的模样,却不知他们如今住的大房子,穿的好衣裳,都是从何而来的。市侩小人而已,沈榕贞无心与他们纠缠,便吩咐说不要再理会他们,与邓家算是断了来往。
眼看着三日时间转眼就过,明日便是邓氏两人行刑的日子,沈榕贞这几天都是坐立难安,聂九看在眼里,便趁着沈成业精力不济睡着了,拉沈榕贞到房间悄悄道:“榕贞,你是不是想去看看邓氏?”
沈榕贞依旧抱住聂九的腰,将脸埋在聂九胸膛上,闻言闷闷道:“你如何知道?”
“我猜的。”聂九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你若实在想去,我陪你。”
“嗯。”沈榕贞叹了口气,仰头看着聂九说:“九哥,我实在是......实在是不甘心,这些年,她难道就真的,对爹,对我,没有丝毫真心吗?”
倘若有一分真心,她是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停手的,可她没有。聂九心里想,耳听得沈榕贞又叹道:“我总想当面去问问她,可又怕她说实话,我更加难过。”
“你恨她吗?”
“我也不知道......外面人人都觉得我可怜吧?被生生弄成这个不男不女的样子,不管什么样,走出去都叫人看笑话。可我也记得,小时候生病,是她不眠不休照顾我,抱着我的......”说着,他终于红了眼睛,这几日以来憋着的情绪好像总算是找到了出口,伏在聂九胸口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将那块衣裳染湿了一大片。
“小时候我有的东西,小弟不一定有,可小弟有的东西,我是一定会有的,我没见过亲娘,可我想,亲娘也不过如此了。上天将她带到我们家,我真真的是极幸运的。那些药苦极了,可见我喝完药,她会很高兴,我便一碗一碗地喝下去。我小时候,也不喜欢穿裙子,不喜欢绣花,不喜欢修眉,不喜欢涂脂抹粉,可她说好看,我也就习惯这样......九哥,你说,为何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
他声音哽咽,揪着聂九的衣襟的双手微微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滑落,聂九看着,便觉得那眼泪好像流进了自己心里,将整颗心都烫的紧缩,刺疼。
“九哥,陪我去罢,我总要问问清楚的,我实在想不明白......”
“好,好,九哥陪你去,乖乖,不哭。”聂九轻吻沈榕贞的额头、发顶,揩去他脸颊上的眼泪,犹豫半晌,又低声说:“榕贞,我不知道......不知道告诉你这件事,是不是对的,害得你们家变成这样。若是当初,我不多管闲事,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沈伯父气病了,你也这样不快乐,我真的......”真的很愧疚。他当初只一门心思想要和沈榕贞好,见他身上诸多奇怪之处,不由得便去查探,孰料扯出来这样一件惊天阴谋,若沈成业撑不过去,那此次说沈榕贞家破人亡,也不为过,而这一切,不过起源于当初阳安城城门处的惊鸿一瞥。
此时沈榕贞已经缓和了些,他吸吸鼻子,黯然道:“怪过的,九哥,我也总在想,若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兴许、兴许会开心些。可是,你也听见大夫说了,我爹的身子,已经被空林的丹药掏空了,所以这事总有被揭发的时候,那个时候,没有爹,没有你,我该如何?九哥,九哥,对不起,明明不是你的错,可我也忍不住怪过你......”
聂九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起”,两人你跟我说对不起,我跟你说对不起,来来去去好几回,沈榕贞才扑哧笑了一声,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对聂九说:“咱们再这样没完没了互相道歉下去,天可就要黑了。”
见他神情终于轻松些,聂九也稍稍安心些,重新帮他擦干净脸,认真地说:“总归这件事因我而起,今后半辈子,我便赔给你了,当牛做马,毫无怨言。”
沈榕贞定定看他半晌,伸出一根小手指,笑道:“说好了,那便拉钩吧,可不许反悔。”
“嗯!不反悔。”
两人像小孩子似的,极认真地拉钩,立了誓,沈榕贞唤来丫鬟,吩咐好生照看沈成业,又对聂九说:“九哥,陪我去牢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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