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叶季安经常和梁逍一块吃午餐,偶尔带上另外几个年轻同事,但多数时候是他们单独两个。
最开始是梁逍起的头,就在他提及“秘密”之后没几天,他在早会后站在叶季安桌前,“我看到一家灌汤包评价很好,前辈一起试试看吗?”
叶季安有一点意外,据他观察,这人素来不缺饭友,才不是自己这种默默啃饭团面包的凑合人。但眼前明晃晃的就是那两道不带拐弯的目光,好像听不到答应就绝不肯眨眼似的,出于某种心虚,叶季安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天的灌汤包确实挺绝,鸭血粉丝汤也八成正宗,周围坐的都是出来打牙祭的上班族,叶季安吃得直冒汗,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么一家店呢?他在这冷森森的十月底十分具体地念起家乡的味道。
“我小时候经常去仓巷那边的菜市场帮我妈买菜,门口就有一家卖这个的,冬天觉得好冷,剩的零钱要是够我就会进去吃,”叶季安笑道,“和印象中挺像的。”
梁逍眼睛亮了,“前辈喜欢就好。”
都已经十几年没回家了啊,从大学开始。叶季安突然想到。但他又觉得跟本地小年轻感慨这个有点太沧桑大叔了,于是低头吃粉丝,好让自己不要没话找话。
梁逍倒是颇为淡然,有话他能接上,在两个人之间的安静里,他同样显得十分自适,每口都吃得文雅,单从表情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欢。倒是饭后来了精神,他脱下大衣,要给叶季安披上。
叶季安愣了好一下,忽然意识到,出了汗这白衬衫当然就更透了,虽说里面有背心,但肩膀大臂之类的部位似乎确实多上了那么几抹可疑的隐青,正如他在镜中瞥见的一样。而他的外套在刚刚出门的时候就送去了公司楼下的干洗店,本来打算冻着回去,下班再取。
“没事。”他微微仰头,让自己侧目看过去,不知怎的腰都僵了,“把你冻着了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体质很好,还有穿保暖内衣,”梁逍一本正经地说,随意把自己的大风衣搭在上司肩头,又迅速解开两颗衬衫扣子,急着证明什么,“还有羊绒衫。”他扬起下巴,示意叶季安好好看。
好吧,确实有,鸡心领,柔软的乳白色,弹性很好还被揪起来展示了。里面的保暖内衣是舒服的花灰色。
这小孩挺懂养生啊?怎么也不见臃肿?
叶季安甚至开始脸热,倒不是因为食客们投来的纷杂目光,只是因为,那风衣沉甸甸地披在肩上,让他错觉自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而关心自己的则是个会跟不太熟的同事展示保暖内衣的奇奇怪怪热心小伙。
他把衣裳往上拽了拽,套上袖子披好,免得它滑下去,“谢谢。”
梁逍果然笑了,无忧无虑的那种,“这件外套和前辈很搭呢。”
千万不要说送给我就算你家里有矿也不行这可是爱马仕,叶季安想。
好在没有。
从此就有了之后的许多次,两个看起来不怎么搭调的人成了饭友,稍微没那么忙的时候,梁逍总是自然而然地发出邀请,仿佛在脑袋里装了张实时更新的周边美食地图,却从不在线上提及,一定要面对面说。而到后来,叶季安想起来什么餐厅,也会约上这位老饕后辈一起。
这对叶季安来说其实有利有弊。
利就太多了,单说一点,叶季安乏味了这么多年的午休突然多了点变化,生活品质和幸福指数当然有所提高,视线偶尔略过玻璃墙外斜前方的那个工位,瞧见那个心无旁骛的背影,他甚至会有几个闪念,盼着中午门被敲开,梁逍进来,一脸点子很多的表情。
而弊端无非就是他这饭友似乎的确没什么金钱概念,唯一考虑的便是食物,人均消费完全不在衡量范畴之内。一般简餐还好,有那么两回,他约了叶季安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踏足的餐厅,还非常贴心地提前很多天预订,叶季安硬着头皮跟他进去,保持着自己那点处变不惊的模样,味道是真的好,肉也是真的疼。
梁逍当然照旧潇洒,AA之前,他连账单都不看。
“前辈对自己太严苛了。”他这样说。
“你不能把自己逼得太紧,否则努力工作就是为了一张银行卡吗?”好像很有道理。
叶季安看着他颊上光滑白净的皮肤,心想,这是狐朋狗友吧,诱惑我骄奢淫逸,但人家年轻又活得滋润,果然不一样。又想,得了,我花钱买高兴。
这般豪情壮志往往在他挤完晚高峰地铁后以灰溜溜排队买烤红薯告终。
哪天真还不上房贷了就狗带,反正买了保险,不会连埋都没处埋,叶季安寻常地想。他捧着纸袋呵着热气,准备回家收拾收拾衣柜,把自己的保暖内衣找出来穿穿。
就这么过到了十二月底。
元旦放假前,公司组织免费体检的大半天,叶季安在办公室干活,梁逍也是。叶季安又在隔着玻璃看他背影,心说这哥们果然铁了心要跟我一块检,一块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蠢事。那秘密又是什么呢?这么急着告诉我,这两个月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步履如飞吃嘛嘛香,天天健身的时间不比我短,所以到底是什么呢?
难不成是某些不好说的小毛病,比如……有六根脚趾?
只有未经社会毒打的小孩儿才会把它当成重要的秘密。叶季安觉得梁逍能干出这种事。
元旦当天上午八点,大好的假期,两人约在体检楼会面。梁逍到得更早,不知所措似的站在大堂中央,套头衫牛仔裤篮球鞋,外面是件软泡泡的羽绒服,这种休闲打扮,叶季安还是头一次见。他低头瞧了瞧,觉得自己穿得就像晨练老头。再转念一想,这医院就在自己小区对面,七点半起来再走上两步就到了,而他不知道梁逍住在哪,怎么来的,又花了多久。
“早啊前辈。”梁逍一见他就笑。
“早早早,”叶季安感到放松,他走过去,带着人往自助挂号机前走,事先专门问过综合部办公室,这家伙回国办了医保,那就方便多了,“还没自己上过医院吧,你跟我看看这些都怎么用。”
“嗯。”梁逍乖乖站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好一个勤学优等生。
“待会儿先抽血,时间早不用排长队,我带了面包抽完还能垫垫,”拿上两人的单子,叶季安熟门熟路地往扶梯拐,“抽血就在二楼,完了之后项目就杂了,你想和我一块也好,想分头行动也行。”
梁逍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跟,叶季安用余光看,我太老妈子招人烦了?他这样想。
哪知到了二楼上到半中央,梁逍又突然开口了。
“您现在还怕我吗?”
叶季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梁逍也不等他回答,又问:“那个秘密的事,前辈还没有忘吧。”
叶季安瞪大眼睛,“嗯。”
“可是您一直没有问我,我很感谢,”梁逍笑了笑,他先一步走下扶梯,“前辈,您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对谁都是,您在乎别人的感受多于自己的好奇心。”
采血室就在扶梯口一侧,连走廊都不用进,叶季安连忙跟上,“我现在能问吗?”
梁逍蓦地回过脸来,“啊,可以,当然可以,”有点如梦初醒,又有点像是正在做梦,说着他转过头去,兀自快步地走,“我害怕打针,抽血也不喜欢,”手里的检查单已经被捏皱了,他终于停住,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那间采血室的门牌,平静地说,“前辈,我好讨厌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