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上的是同一辆警车,两人还是没怎么说话。一方面是因为罗曼也在这车上——直接被莫斯科条子塞进了后备箱,跟死了似的不见动静,还有一方面是因为,叶季安看梁逍目前这状态,手上全是破皮鼻血也半天止不住,脸色难看得像干吃了三大盘苦瓜,确实应该好好地安静一下,不适于聊天。
当然他自己也没什么心情胡侃,二对多,谁能不挂彩?除去一点皮外伤之外,他的下巴也很痛,并且觉得自己这把老腰也有点悬,说不定回国之后还得找海军总医院的老师傅给自己正正骨。到时候又要天不亮去排专家号,看一次还贵得够呛,年前不一定有空,等春节放假人家老专家也不上班,叶季安又开始发愁了。
他甚至只想快点坐飞机回去,在自己屋里躺上几天,煮点速冻水饺蘸糖醋酱油吃。
下了警车之后,警察上来领人的空档,叶季安已经日常想死完毕。他把自己的大衣递给了梁逍,方才丢在地上沾了些雪,在车里都化了,摸起来有些潮湿,“穿着吧。”他说。
梁逍愣了一下,目光像是刚刚回到现实世界,他不接,“没必要,前辈。”
叶季安直接把大衣搭在他肩上,一脸“别跟我忸怩”的表情,“衬衣都扯烂了,你这会儿怎么不穿一层秋衣一层羊绒衫了?”
“前辈穿了?”
“我穿了三层,”叶季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跟在警察身后往警局进,头也不回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他想,梁逍不是别扭的人,不至于一直抱着那大衣不肯套上,虽然尺码可能小了一号,但应该也不耽误取暖。他还觉得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见面,比如两三个小时?到时候其他同事八成酒都醒了,会一块来接他们呢。
然而下一次见面却一直拖到了两天后的早晨。有关此次斗殴,梁逍和叶季安都表示不想上诉法院,也不想惊动使馆,唯一诉求是快点回国,罗曼那边同样来了保释的人,当地警察还是详细地做了笔录。他们被分隔在不同房间,放眼望去交涉的全是斯拉夫大汉,会说英语的还只有一小部分,叶季安有点发憷,长这么大虽然惹事儿不少,但小的一堆大的没有,他还是第一次进局子,一进还进了个国外的,什么时候放人也不说清楚。
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并在心里产生一种即将客死他乡的无稽凄凉。
幸好在不见天日三十多个小时之后,他又重获了自由。据说罗曼还在被暂时羁押,梁逍则先他几分钟收拾好东西,在警局大厅里等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大衣还回来。其余四个同事也都来了,几乎是簇拥着,他们把叶季安欢迎进了车里,尤其是老陈,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醉酒时在暗巷里听到的一切爱恨情仇,一手抓着叶季安,一手抓着梁逍,默默无语两眼泪,半天才挤出来一句,等回国一定要请这俩热心小伙吃饭。
叶季安笑道:“不用不用。”
梁逍也笑:“谢谢陈副主管。”
叶季安用余光瞥他,怀疑这人已经想好了要在哪家馆子宰上老陈一顿。
小李已经订好了机票,起飞就在下午,第一件事是直奔酒店整理行李,第二件事就是直奔机场。两趟车程都不短,叶季安也都如同之前多少天那样,坐在最后一排,梁逍的旁边。
两人还是没什么话。
确切地说,是梁逍不开口。而他一沉默,没了平时那些天马行空的思路以及奇奇怪怪的关注点,叶季安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这才发现两个人的这段……怎么说,是友谊之中?那些细碎东西,一如齿轮上的润滑,向来都是梁逍洒上去的。那如果不洒了呢,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机器就会散架吗?
叶季安很难从梁逍脸上看出什么真实的情绪,只见他还是能一本正经,也还是能笑,除了话少之外一切正常,这似乎就给了叶季安偷懒的借口——都说天下第一喜讯就是前任死了,并不是所有人的分手都会像他跟前女友那样和平。对于梁逍来说,出个差都能被前任盯梢,还发生了那种不愉快,把自己和同事的行程都搅得一团糟,暂时性的心情不好谁也不想搭理是正常的吧?缓一缓、放松放松心情,就会好了,应该会吧?
到底会吗?
叶季安把本该琢磨回去如何跟总经理交差的时间都用来思考这件事。他发觉润滑不润滑倒还是次要,他更关心的是梁逍的心理状态,作为一个想要合格的上司,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分内事,作为朋友,比一般都要亲近的那种,他更觉得不能放手不管。回国的那趟航班头等舱售罄,他和同事们一块挤在商务座,梁逍就和他隔了条过道,他就一直留意着侧面,等到舱内灯箱都关掉,只留下夜灯,周围乘客都睡倒一片,叶季安还是十分清醒。
他瞥见梁逍放下电脑起身往后走,于是就在心里做了最后一番敷衍的挣扎。
没过两分钟,他也起身往后排走去了。在商务舱和经济舱的之间的过渡区域,也就是盥洗室门口的逃生通道旁边,他和梁逍迎面相遇。
“前辈。”梁逍冲他点了点头,然后便错开身子,往自己的舱位回。
“等一下,”叶季安扣住他的手腕,洗手的水珠还没甩落,握得他手心湿润,“那个,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到。”
“嗯,”梁逍回头看他,“前辈抓紧时间睡一会吧。”
叶季安立刻回过神,也松开手捏住自己的裤缝,他显得有些局促,“我不是来上厕所的。”
“哦。”梁逍挑眉。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叶季安深吸口气,“就是有什么烦恼啊,担忧啊,想不通的啊,都能跟我说。”
“前辈不困吗?”
“不困。”叶季安可谓精神抖擞。
梁逍彻底回过身子,他靠在墙上,微微收着下巴,专心看着叶季安,“我啊,的确想和前辈聊一聊,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想清楚,会不会说出一些蠢话。”
“所以你就干脆不吭声了?”
“差不多吧,”梁逍泛起一个很浅的笑,“现在吭声还来得及吗?”
“你说吧。”叶季安也笑,他莫名就觉得踏实了不少。
“前辈还记得我晕针吗?其实以前我没有这个毛病,”顿了顿,梁逍开始他的叙述,“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带哥哥出国了,她自己治病,食道癌,哥哥就在那边上学。我十四岁初中毕了业就自己过去找他们,我才发现哥哥一直住在学校很少回家,我妈基本上一个人待着,也不让我住在家里,很快就联系好了住宿,就在高中旁边租房,居然还请了保姆监视我。”说罢他目光闪了闪,看叶季安的神情,有些忐忑。
“你说。”叶季安道。
梁逍捏了捏鼻梁,“后来也就过了不到一年?我有一次回家拿东西,看到她躺在沙发上就像喝醉了一样,手腕上扎了注射器。”
叶季安心下一沉,吸毒?他真不愿意往这方面猜想。
却见梁逍看着舷窗外的漆黑,又道:“她说她病得太痛苦了,不让我告诉我爸,当然也不让我报警,不然她就自杀。而且我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我问他怎么办,他就和我妈论调一样,还说医院里也用吗啡镇痛。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一直犹豫,一直犹豫,最后也就什么都没有做,后来又过了几个月,我妈吸毒过量死了,就在她家,臭了才有人发现。又过了几周,我哥跳楼,登上纽约的报纸。”
叶季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种事不关己的口气实在是有点疼,然而,凭借心中那点尚且还在工作的冷静,他觉得沉默倾听也是最好的尊重。
梁逍把目光从舷窗上挪开,再度落在叶季安的脸上,他轻轻说:“其实这整件事有很多挽回的机会,看到我妈没有人样,我想当然觉得是因为癌症,我也没有注意到她那么多针眼,后来就算发现她吸毒,我还是什么都没做,简直吓破了胆,然后他们就都死了。我爸居然还不怪我,专门过来陪我读了两年高中。”
“你觉得他该怪你吗?”叶季安靠近他,挨在他身侧,和他一同朝着对面的墙,就像在吸烟室里那样。
“我不知道。就是不喜欢打针了,”梁逍摇了摇头,“还没有说完呢。还有罗曼的事,”他忽然笑了,双手垂在身体两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能我就是和毒品过不去?我和他最开始是在一个爬行动物论坛上认识的,都养了很多蜥蜴守宫,后来才发现都在纽约,好像还都是弯的,见了几次面就在一起了。”
“嗯。”叶季安轻轻点头。
“应该是十八岁开始,我确定我是个同性恋了。罗曼在一个艺术学院读书,学油画,我一直在学金融,话题不多也经常吵架,但总体来说还是开心大于痛苦。后来有一次,也是我忘带了东西,在不该回家的时候回了家,看见五六个人躺在我的地毯上,哈哈,和我妈当年的状态简直一模一样。”
叶季安试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就是你二十一二岁那段时间。”
“嗯。”梁逍垂着眼睫,肩膀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当时学业非常忙,他也很聪明,知道不在明显的地方扎针,我就什么都没有发现。我从房间退出去,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报警。就听见他和他的朋友在里面拍门,嚎啕大哭地求我,二十多层的公寓他们不敢跳吧,很快警察就过来把他们全都带走了。”
“前辈,我觉得我没有犯重复的错误,也不后悔。”这个总结口气匆匆。
“我同意。”叶季安说。
“我不想让任何人再吸嗨过去死在我家里。”梁逍又道。
“我明白。”叶季安转脸看着他,“你做的是对的。如果放在我身上,我还不确定自己能做到像你这么果断。”
梁逍张了张嘴,没出声。
叶季安目不转睛,“更重要的是,你因为这件事痛苦,并且这种痛苦叠起来导致它很重也很长好像没人能分担,这也是正常的,没有人能说你错,说你矫情不懂坚强。”
梁逍的眼眶蓦地红了。
叶季安努力显得沉稳,张开双臂,“抱一下?应该挺有用的。你这几天太抑郁了,我觉得不行。”
然而事实上,说的时候他其实有些忐忑,甚至替梁逍觉得匪夷所思——这是揩油还是安慰?他怎么就这么想跟梁逍拥抱,难不成是在床上抱上瘾了。但疑虑很快被打消,梁逍也许不想被人看见眼角湿润的丢脸样子,非常用力地把叶季安搂紧,叶季安就顺势把下巴搁上他的肩头,虚虚地环上他的腰,“哈哈,空姐待会儿要来抓咱们了。”
“不管。”梁逍十分坚决。
“你和我说这些事,我挺惊讶的,”叶季安捋他后背,给他顺气,“但也有点……怎么说,确实是开心,我觉得自己被相信。”
“都过去了,也不会一直疼。但的确是我的私事给前辈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也想解释清楚。”梁逍的声音闷闷的,从叶季安耳后传来,这又是一个久违的角度,“回到公司也会事情很多吧。”
“没事儿的,咱们都报了安全险,说不定回去还要赔咱们钱呢,况且这件事归根结底,又不是咱们的过失,领导也不至于为难咱们。”
“就是有我的错。我应该早点说清楚,提醒你们注意的。”
“再说我烦了啊。”
梁逍似乎欲言又止,他在叶季安鬓角最后蹭了蹭,终于把人放开,红着眼睛说:“那回去睡觉吧。”
叶季安瞧着他这小兔子样,心中忽然就鼓足了勇气,他说道:“还得等等。”
“怎么了?”
“那首诗,你还准备给我读吗?”
“我——”
叶季安的目光没有躲闪,“要声情并茂的。”
梁逍露出认真思考的神情,很快,他恢复了平静和稳重,“好。前辈要认真听。”
叶季安特意扯了两把自己的耳垂,冲他笑。
梁逍则仍旧一脸严肃,清清嗓子整整衣领,站得笔直,沉声开了口,好比站在台前进行诗朗诵比赛的高中生,而他念上一句俄文,叶季安就在心里跟着默念一句翻译,假如心也能发出声音,就能听到他们共同的朗读了:
“И сердце бьется в упоень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И для него воскресли вновь,”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И жизнь, и слезы, и любовь.”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最后这一句,叶季安念出了声。
梁逍瞬间瞪大双眼。
“不好意思,”叶季安举手投降,“上飞机前我以为你不打算给我翻译了,就自己查了查。”
他这模样像是在笑嘻嘻地耍赖,实际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紧张,通过脸上传递的热度就能判断,他现在一定满脸通红。这短短四句翻译在他心里横冲直撞了好几个小时,让他在登机前差点拿不稳登机牌,于是梁逍也在他心里横冲直撞了这么久,到此刻,管它是什么,全都已经喷薄欲出了,他的确也把它说了出来,以一种自己都毫无准备的方式。
暧昧,暧昧,暧昧,叶季安想,暧昧确实在这儿,你可别看不见。它能要你的命啊。
梁逍直接又动容的目光让他心跳得比一天狂灌五杯浓缩咖啡的时候还快。
“哎,你别不吭声啊……”叶季安紧紧靠在墙上,他知道自己快要怂了。
“……现在回去睡觉吧?”他又干巴巴道。
却见梁逍还是那样,既不吭声,也不回去睡觉,可谓是他说的全都不听,梁逍只是把他又往墙角逼了半步,双手捧起他的脸,一眨不眨地垂眼看他,缓缓地靠近,专心得就像陷入了某种无法叫停的魔怔,唯有暗潮在平静海面下汹涌。再下一秒,一个吻落在他的嘴唇上,过于柔软,也过于短暂,就只是单纯的接触,甚至没有猝不及防。梁逍给了他充足的躲避时间,叶季安却没有半点动作。
他只觉得自己现在的呼吸,应该动静很大。
“感觉糟糕吗?”梁逍放下手臂后退半步,耳尖都红了,哪有工作时的嚣张自信。
“前辈?”他又道。
叶季安停止怔愣,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梁逍眼里的光暗了下去,脸颊上的擦伤也显得萎靡,他看起来就要道歉了。
叶季安却在道歉发生之前终止了它,他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力大无穷,却也突然变得很笨,倘若不用力抓住,那一切都会从指缝流逝,于是他迈出了那一步,一手按着梁逍的肩膀,一手揪他领子,踮脚把脸蛋凑过去,张开嘴,衔住了那两片干燥的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