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飞灵离开小区的时候, 问过门口还在聊的阿姨。
“你们知道桂...阿姨进了哪家医院吗?”
“就隔壁的小诊所啊,她节省了一辈子, 连大医院都不敢去。”
葛飞灵垂眸, 道了谢, 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决定。
诊所关闭得很早,她是第二天才去探望的。
她起得很早,七点在诊所外等到八点,然后拎着一袋水果进去。
“阿姨,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腰,转去大医院比较好,唉……”
葛飞灵推开半新不旧的门, 病房里拥挤得很,多是小孩哭闹着,白衣护士嗓门大,站在角落的病床前劝。
她看见鬓边白了大半的中年女人乖乖地听训,点点头又摇头。
“小姑娘,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的。”她颇为歉意地笑,为自己麻烦别人而不好意思。
护士叹了口气:“你的家人也是, 出了车祸没一个人来探望你,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孤寡老人……”
“妈。”葛飞灵慢慢开口。
桂美娣霎时怔愣,有点不敢置信地抬头。
护士也跟着转过身,看见一个模样姣好、打扮简朴的年轻女生, 马上反应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你是阿姨的女儿吧?小没良心的,可算是知道来探望……”
桂美娣忙打断护士:“别,别责怪她,她在外地念大学,不知道我的事。”
护士轻轻掩嘴,脸有点红,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便马上去检查另一张病床上病人的情况。
葛飞灵抿着唇,将塑料袋里的水果放到一旁,拉了一张椅子。
“飞灵……”桂美娣眼内含泪,瘦弱的肩膀抖动。
“是妈对不起你,逼得你出走,我想过偷偷给你寄学费,可是你爸死活不让,后来还动手打我…”
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女儿走了,他下一个撒气的对象肯定就是妻子。
葛飞灵想着,终是把话咽回喉咙。
“你对我也不好,但是我觉得,这片土地上,人可以不婚不育,但是不能不孝。”葛飞灵轻轻呼吸,低声说出这句。
景浣曾旁敲侧击过她的家事,她闭口不谈。
他握住她的手,耐心地给她讲道理。
——你恨他们是吗?
——但我认为,最合适的状态是跟他们和解,也是跟自己和解。
——飞灵,避而不谈解决不了问题。
那逃一辈子呢,一辈子就够了。
她虽然嘴上不肯妥协,但心里已经松动。
他真傻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要和解,并不是简单谈一下心就可以了,和解背后,是等着她担负一辈子的重任。
她势必第一个抛开的,就是他。
葛飞灵一直明白这点,她日复一日地催眠自私才能过好,可是她喜欢的人非要她谅解。
或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太温柔,或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她终究意志不坚定。
好吧。
“飞灵,你瘦了好多,在学校吃得不好吗?那、那个男孩子呢?”
桂美娣心生愧疚,她以前胆小,遵循爸妈的话,不敢忤逆丈夫,结果害了自己的女儿。
她的女儿出落得如此漂亮,本来应该拥有美好的人生。
葛飞灵沉默地替她削着苹果,不作答。
桂美娣越发担心,想直起身抱一下她,然而一使劲,腰后的伤口扯得生疼。
葛飞灵发现了,起身帮她垫好枕头,说:“我问过医生了,你走在路上被一辆货车撞到腰,然后司机逃逸,你自己忍着疼来的诊所……我明天帮你转医院,钱你不用担心。”
桂美娣感动又难过,哽咽着:“司机不是逃逸,是我说没事,让他走的,他家欠了外债,上有老下有小,负担不起我的医药费,他还嚷着送我去医院,唉,每个人都不容易。”
葛飞灵顿了顿,没说什么,“嗯”了一声。
她都明白的。葛宏康和葛岭迟迟不来探望她,就是怕沾上桂美娣昂贵的医药费。
“飞灵……妈对这腰不抱希望了,我偷偷给你留了一笔钱,你拿去用吧,别管我这老人家了。”
桂美娣是真的想补偿从小亏欠的女儿,事到如今,女儿还肯来探望她,她已十分感激。
葛飞灵淡淡说:“我来这儿之前,已经做好决定了,你的钱就用你自己身上。”
桂美娣有些不安:“…飞灵,你别吓妈,你做好什么决定?对了你的男朋友,带过来让妈看一眼好不好,然后你们好好过……”
“我们分手了,三观不合。”她打断,言简意赅。
“怎么会……”桂美娣霎时眼泪就掉下来,不知所措,“我听徐柔说,那是个很好的男孩子,能给你带来幸福——”
葛飞灵:“没,我们不太合适,他脾气挺臭的。”
“飞灵,你老实告诉妈,是不是回过家被你爸……”
葛飞灵摇头,平静地说:“我现在只想好好念书,赚钱养你,感情的事,等以后再说。”
桂美娣可惜地看着她,后悔莫及:“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你爸胡说八道,后来想跟他离婚他也不肯……”
“过去了。”
葛飞灵神色浅淡,有点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你现在认清了不晚,以后别再回去伺候他们了。”
“好好好……”桂美娣热泪盈眶,忙不迭答应女儿,“妈什么都答应你,都听你的。”
从来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她已经错过了许多,只想用余生来补偿大女儿。
*
葛飞灵很快办好了转院手术,桂美娣一过去,就被告知得做手术。
“病人伤情拖了很久,越来越严重了,最好尽快做手术,费用三十万,交了再做。”
她说好,深夜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看着空荡荡的联系人名单,拨通了地上捡的卖肾的电话。
电话那头说一个二十万。
葛飞灵问:“还能卖其他的器官吗?”
“你长得漂亮不,漂亮的话卖身呗,或者去干夜场,能喝的话也不用出台。”
葛飞灵沉默,几秒后才问了下短时间能筹多少钱。
半响,她回:“太慢了,我等不了,我再看看吧。”
最后她找了很多途径,还是借了高利贷。
……
三天后,桂美娣如愿进了手术台,腰后断掉的骨头用人工骨代接。
葛飞灵带着口罩在门外等,她把能卖的东西基本都卖了,电脑、衣服等,然后东拼西凑了二十五万,剩下五万她向医院求情才能先做了手术。
她晚上得去会所上班,一天大概几千,再加上白天的两份工作,她应该寒假就能赚够。
这些都是快钱,以及短时间内必须还上,她明白,等到桂美娣出院了,她就不干了。
手术室的灯闪烁着,她盯着有点走神。
——飞灵,以后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景浣抱着她,不自觉说出真心话。
——我知道你很要强,可是再要强……
——别说了。我是我,你是你,都是独立的人,你为什么非得要当冤大头?
他笑笑,无怨无悔的样子。
——因为我愿意啊,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你肯定不开心。
——我确实不高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沉着脸,觉得景浣像在侮辱她。
她不是无能,自己的事能自己承担,无需他人来扶贫。
事情总有解决办法的。她已经解决一半了。
手术结束。
葛飞灵饿着肚子等到了好消息,医生如释重负地告诉她,手术很成功,再住一个月就能出院了。
她微笑,向医生道谢。
医生点头离开,而后她才发现自己戴着口罩,对方看不见她僵硬的笑。
葛飞灵揉了揉眼角,起身去看桂美娣的情况。
手术翌日,桂美娣就醒了。
“飞灵……”她睁开第一眼看见的是女儿,难以描绘的欣慰和感动。
“嗯,我在。”葛飞灵替她倒了半杯热水,煮了一点粥带过来。
“你怎么戴着口罩,是感冒了吗?”
葛飞灵本来摇头否认,后来转了几个念头,承认了:“嗯,感冒和鼻炎。”
“那你得多注意休息啊。”桂美娣趁葛飞灵给她盖被子,心疼地摸了摸女儿骨瘦如柴的手腕,细得可怕。
“好,会的。”葛飞灵应,表面功夫做得极好。
尽管她每天的睡眠不超三小时。
上班的时候,累到极致仿佛一闭眼就能睡着。
奶茶店的茗晓薇联系过她,问她最近的情况。
葛飞灵反过来问她能不能介绍薪水高的工作。
“嗯?”对方显然很诧异,“你不是跟有钱帅哥在一起了?你还差钱?”
“分了,我拉黑他了。”
茗晓薇感到匪夷所思:“你骗谁呢,我看得出来,你挺喜欢他的。”
“处不来,就分了……”
“小妹妹,都说你骗不了我,这话能唬唬你身边的人,可瞒不过我,说实话吧。”
葛飞灵不吭声,她又抛诱饵:“乖乖说实话,我就给你介绍好兼职。”
“……我不想拖累他。”
“这个理由就像话多了,也挺符合你的性格。”
对方还算仗义,给她介绍了隔壁超市的销售,只要勤奋,能赚得不少。
“飞灵,这个粥太多了,你也吃点……”
桂美娣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葛飞灵抬眸,没动,眉眼舒展下来:“我不饿,你吃。”
这只是最便宜的糙米,她随便煮了煮,但妈妈高兴得像在吃饕鬄大餐。
“不饿也要吃啊,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桂美娣坚持着,自己也没吃几口,一心惦记着女儿的健康。
葛飞灵往后退了退,又怕她扯到伤口,推辞:“我刚来的时候吃了馒头,撑得很。”
其实她精神非常疲倦,眼睛酸痛,没什么食欲。
桂美娣信了,微微叹息着,只好将女儿煮的粥一滴不剩地喝完。
清晨还早,周围的病人还未醒,只有她们母女不时细微的谈话声。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桂美娣单方面的话痨叮嘱。
“飞灵,你在大学过得怎么样?”
“飞灵,没钱跟妈说,妈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飞灵,冬天记得多添点衣服,你穿得太少了。”
……
期间她一直点着头,桂美娣渐渐发现不对劲。
飞灵盯着某处发呆,眼神无光。
黑眼圈也很重,非常疲倦的模样。
“……飞灵?你是不是在想那个男孩子?”桂美娣试探地问。
葛飞灵蓦地回过神,微蹙眉,否认:“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今天起太早了,有点困。”
“真的吗?飞灵你不要硬撑。”桂美娣担忧着,半信半疑。
“我处理得还行。”葛飞灵再次搬出这个理由,“我不是说了,手术费用是他给我的,我挺感激,打算以后赚了钱按照银行利息还给他,我现在兼职先赚一点。”
桂美娣曾经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可是看着女儿一天比一天清瘦,脸色极差,像是一盏快枯竭的油灯,她开始忐忑不安。
葛飞灵怕她还不信,主动摘了口罩。
“我这几天都在上夜班,作息日夜颠倒,气色不好也是正常的,你也知道我爱美,戴着口罩一是感冒,二是遮丑。”
“好的好的,飞灵你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啊。”桂美娣认真看了一遍她的脸色,除了唇瓣苍白和黑眼圈,还好还好。
桂美娣放下心。
*
二月中旬,鹅毛大雪持续了两三天,很快偃旗息鼓。
葛飞灵去夜场干了半个月,得益于她的外貌,她赚得比同场的女孩子都要多。
不过她喝得比任何人都要狠。
借的钱很快还上了,她一达成这个目标,辞掉了这份工作,回去休息了三天。
简陋的出租房里,这是她睡得最香甜的一觉。
之后,她好好打扮了一番,做了简单的饭菜,去医院探望桂美娣。
妈妈也快出院了。一切终于步入正轨。
“美娣,你真有福气,养了这么漂亮的好女儿。”隔壁病床的阿姨投来羡慕的目光。
葛飞灵只喂了一口饭菜,之后她怎么都不肯让她喂了。
“哪有哪有。”桂美娣心系女儿,一边谦虚一边让女儿好好歇着,“不用的飞灵,妈自己能吃。”
“好吧。”葛飞灵没勉强,瞄了眼时间,离超市的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她找了张椅子坐下,在手机记账本上记录这些日子的开销。
“妈妈,我要去便便——”邻床响起小女孩清亮的嗓音。
那位阿姨马上应:“好好,妈妈陪圆圆去厕所,圆圆要乖哦。”
“好的妈妈——”
等母女俩走后,先前跟桂美娣聊天的陪床阿姨叹息了一声。
“唉,我听说,三床的女孩是领养的,可惜他们夫妇俩……”
葛飞灵睫毛微颤,稍微抬起头,注意地捕捉对方的声音。
“白天老婆过来照顾,晚上就到圆圆她爸拎着零食过来,他们夫妻关系真的好,只是这个女孩不漂亮,又是领养的,他们家庭条件不错的啊……”
桂美娣不太信,疑惑地问:“可是他们很宠圆圆啊,你怎么确定圆圆是领养的?”
“我听圆圆她妈说的,我有一次奇怪圆圆长得不像他们俩,圆圆她妈就告诉我了。”
那位阿姨一脸百思不得其解,说:“这对夫妇年轻又般配,偏偏要领养一个有病的孩子,干嘛不自己生呢……”
“会不会是女方生不出来……”
桂美娣赶紧打断:“可别乱说,人家的家事千万不能乱揣测。”
陪床阿姨这才住了嘴。
葛飞灵望着隔壁女孩空荡荡的床位,陷入回忆。
大概是高三毕业的暑假。
有一次看完电影出来,景浣问她为什么又哭。
她嘴硬,说自己没哭,死不承认丢脸的事。
景浣好笑地盯着她,指腹揩着她的眼角,说:“小哭包,你忘了我是福尔摩斯景吗?”
“……我看动画片能哭什么??”
她抓住一个有力的证明,辩道。
“所以我才问你啊。”景浣掏出纸巾,替她擦拭。
葛飞灵一边别扭她泪痕都干了,一边转过头不让他擦。
景浣望着这样的她,眉梢流淌着满溢的宠溺,她总是很要面子又很爱哭,矛盾的结合体。
如果哭只是她的工具,她会毫不犹豫地承认。
可如果反过来,她偏偏这时要起面子来。
“刚才动画片小孩子看得哈哈大笑哎,小哭包居然看喜剧片掉眼泪了。”他强调重复。
葛飞灵瞪他,挥开他的纸巾。
“好啦。”景浣逗她的程度很克制,怕惹恼这个好不容易讨来的女朋友。
“我知道的。”他轻声说,牵住她白皙的手,“你肯定想起了童年的一点伤心事,动画片有你没有的东西,所以你触景生情了吧。”
“不,是。”她想也不想地否认。
景浣笑一下,丝毫不介意,仍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
“飞灵,如果你实在怕疼,那我们领养一个小孩好了,最好是女孩,我会把她宠上天,让她填补你童年时候的所有空缺。”
“她就算长得不好看,也是我们眼里的仙女,她就算不聪明,也是我们眼里的小天才,她就算脾气不好,也是我们家里心底最善良的雷锋。”
“虽然你总是不提家里的事,但我们以后组建的家庭,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葛飞灵当时觉得他异想天开,并且在无形绑架孩子的人生,她说:“……先不说你这个计划和父母冲不冲突的问题,就拿孩子来讲吧,你照这种想法养出来的孩子,等于在溺爱她,而且。”
她压抑着沙哑的声线:“而且我也不想把过多想法加注在她身上,凭什么我过得不好她就得要圆满我的遗憾,人生是她自己的,由她自己来决定。”
“飞灵,你承认自己过得不好了吗?”他忽然说,话锋转得像暗算她已久。
葛飞灵:“……”
景浣稍微抓紧她的手腕,一字一顿:“我当然明白你的担心,放心,刚才说的只是一方面,你说的另一方面我也会注意。我知道怎么养好一个孩子,正如我知道怎么爱你一样。”
他信手拈来的情话强得旁人难以招架。
葛飞灵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正要转移话茬,他又抚上她眉心,讲:“不说了,你看你又要哭成小龙女了。”
她气得推开他,然后碰自己的眼窝,消灭证据。
“飞灵。”景浣忙稳住她的身子,俯头吹了吹她的眼眸,“我是说真的,我很认真地想跟你过好这一生,让那个孩子来治愈你小时候的不幸福,当然,我的意思是那孩子的主要人生是她自己选择,但侧面的辅助作用同时也能帮助你。”
“你是不信我能为了你养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还是不信我过不了家里那关呢?”
“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的爱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