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同知, 你自己来便罢了,还带了这么多人来蹭我的茶。我可是要收茶钱的。”玄机见到唐挽三人时, 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
三人都怔了怔。仔细一琢磨,玄机这番话实在高明,不仅显示出和唐挽清算干净的态度,又明显和李义撇清了关系。唐挽和李义各自心中都对这个女子充满了赞赏之情。
于是唐挽掂了掂荷包, 对另外两人笑道:“您看, 我说什么来着,去哪儿都得带钱。”
李义笑了。白圭道了句:“公平合理。”
唐挽便对玄机说道:“道长您看, 钱我带够了。今天有嘉宾, 请煮最好的茶。”
玄机这才看向白圭, 右手持拂尘搭在左臂上,左手捏一指,口道:“无量寿福。”
唐挽认识她这么久, 但觉她从无一日如今日,这么像一个道士。
可是说像也不像。她站在三清观前,身上穿的是一水乾坤的道服,手里拿的是四方清净的拂尘,头上是太上忘情的天, 两侧是十年黛色的苍松翠竹。她念着无量寿福, 却没有丝毫清净出尘的气质。许是眼角那颗胭脂痣太多情, 她眉眼一动, 便是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清风徐徐, 吹动着廊檐底下的铜铃, 发出揉金碎玉一般的声响。于是繁华市井便有了种豆南山下的味道。青砖炉灶上火烧得旺,沸腾的水泡推着铜壶盖子,顶起来又压下去,如此反复。玄机执着铜壶为三人蓄水,袍袖间萦绕着淡淡的白檀香气。
这样的景致,很容易便让人沉心静气,或静坐参禅,或追忆流年。
“愿达,你我多少年没见了?”白圭问道。
李义恭敬答道:“上次见面是吏部察检的时候,学生去长安述职,在大理寺前街拜过先生的车驾。”
“啊……那也有四五年了吧。”白圭眯起眼睛。
“七年了。”李义答道。
“日子过得可真快,”白圭捻须,似在回忆,“记得那时候你还是个从七品的通判,这一转眼已经是正五品知府了。仕途通坦,可喜可贺。”
“仰仗先生照拂。”李义道。
白圭却是笑了:“你别跟我客气,我可没有照拂过你。你的运气也确实不够好,堂堂一个状元,若按正常论,怎么着现在也进了内阁了。如果继盛还在,兴许还能把你调回京城。可惜啊……”
可惜,卢焯于三年前死在了内阁大火中。
玄机正好给白圭添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泼了出来,正倒在白圭身上。李义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玄机已然白了脸色,连连道:“先生恕罪。”
“无妨,无妨。”白圭面色和煦,道,“劳烦道长借我一处僻静房间。”
“是,先生请跟我来。”
玄机引着白圭离席。唐挽察觉到玄机方才的失态,直觉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再看李义,只见他面色阴沉,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茶杯。
白圭随着玄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中。院子里只有一间厢房,房门古旧,推开有吱呀的声响。房内似乎久也无人居住,家具老旧,但还算得上干净。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纸发黄,与这满屋的家具一样年代久远了。
白圭不过是想晾一晾衣服,对房间没有过多的要求。于是向玄机道了谢,负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转过身,却见玄机背靠着门站在那儿,似乎没有打算走。
白圭的脸上仍旧带着和煦的笑容,问道:“怎么,道长有话要对我说?”
玄机目光灼灼,颤抖着声音说道:“白伯伯,您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白圭眼中显出探究的神色,望了玄
机一会儿,问道:“老夫和道长,曾经见过?”
玄机垂了眼,掩盖眸中潋滟的水泽:“不怪您不记得我,那时我还太小。白伯伯,我是卢焯的女儿,我是凌霄啊。”
“凌霄……凌霄……”白圭神色骤变,上前几步仔细端详,目光落在她眼下那颗胭脂痣上,眉目中有惊喜,继而又是心疼,“孩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让伯伯好找啊!”
玄机淌下两行清泪:“伯伯……”
“你不是在京郊的云间观么,如何会跑到苏州来了?”白圭问道。
玄武门事发时,白圭还作为外使出使高丽,待到回京,已经是两年之后了。彼时闫炳章已身居首辅高位,处处压制徐阶;卢焯被圈禁;唐奉辕死于柳州;赵谡挂冠而去不知所踪;蔺如是也离开京城许久。白圭一面尝试营救卢焯,一面搜寻唐奉辕和卢焯的遗孤。可这么多年,却一无所获。
三年前卢焯死于内阁大火,当时白圭又奉命巡查,不在京中。上天似乎在跟他开玩笑,他对卢焯的情谊越深,缘分就越浅,甚至见不上最后一面。
今天卢凌霄的出现,对白圭来说,便如遗世明珠,失而复得。
“是李义,他将我骗来这里……”玄机倏然抬起头,眼中闪着狠厉的光,“伯伯,我手里有李义贪污的证据!”
风又吹了吹,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铜壶里的茶水已经温了下来。唐挽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低声道:“大人在京中可还顺利?”
李义生了一双鹰目,平日里脸上带着笑容时,那眼角微微向下弯,敛尽锋芒,可一旦严肃起来,便如两把利刃,闪着寒凉的光。他此时便这样看着唐挽,道:“我让你杀冯楠,你为何不动手?”
唐挽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道:“我们有过约法三章。我可以帮你做事,但绝不杀人。”
“都这个时候了,还拘泥于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若是倒了,你也脱不了干系。”李义顿了顿,道,“唐挽,你该不会背叛了我吧。”
添茶的手顿了顿。唐挽一笑,道:“大人对我都起了疑心,苏州府,您还能信谁呢?”
两人沉默对峙。一个锐利如鹰隼,一个渊深似平湖。风都停了,檐角的风铃也哑了声响,青瓦炉里的银丝炭闪了闪,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李义忽然笑了,笑容中却无半分暖意:“诚然,我最该信你。”
唐挽也笑了,春风拂面一般:“你猜,玄机带钦差大人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