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在督察院干了三十年。所经手的案卷, 所斩杀的贪官,不上千也成百了。
他有的时候会想, 天底下哪儿来的这么多贪官呢?野草一样,斩不尽,杀不绝。
年轻的时候,白圭也是一腔燎原火, 要除暴安良, 保社稷平安。
年纪渐长,他恍然大悟, 其实这些贪官才是社稷的基石。
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贪官的。现在的朝廷蠹虫, 往前看十几二十年, 也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比如李义。白圭初见他的时候,真心觉得这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好后生。
再比如唐挽,小小年纪就展露峥嵘, 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那后来怎么会变成了贪官呢?
手中的权势,兜里的银票,怀中的美人。侵心蚀骨,最为致命。
大势如此。所有人都贪,那不贪的人, 反而成了异类, 寸步难行。
人皆从众。没有人愿意当异类。
八年前, 广西贡院的油灯下, 白圭亲自执笔划掉了唐挽的名字。十二岁, 实在太小了, 如何抗得过诱惑?如何受得住挫折?再等等吧,等她年岁大一些,等她明白了自己的责任和担当,再入官场不迟。
可白圭终究还是没能拦住。如今的唐挽已经是李义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搜刮民财,套利府库,都是一把好手。她的才华,终究没有用到正路上。
这委实令人扼腕叹息。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唐挽对大人心怀感激。”漂亮的话,唐挽从不吝惜。即便她心里并不作如是想。
白圭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将眼闭上,道:“你不感激我。你都不肯问一问,当初我为何使你落榜。”
这么说,当初的落榜就真是白圭所为。此事虽然过去已久,但仍让唐挽心存不甘。唐挽抿唇,问道:“为何?”
白圭却不回答她,只是闭目静坐。唐挽好似在火上煎烤,每一须臾都焦灼万分。她太想要一个答案了。
沉默许久,白圭开口道:“我记得你和冯楠是同年的进士。可相识么?”
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同领过琼林宴的,岂会不相识。唐挽早就想知道冯楠的消息,此时的心情更如烈火烹油,再也维持不了面上的平和,急急问道:“冯楠如何?”
白圭又看了唐挽一眼。这一眼,便将她白纸一般看了个通透。白圭心下了然,苏州府内给冯楠暗通消息的人,应该就是唐挽了。
倒还算一个好后生。只是可惜,一个个的空有一片丹心,却没半分手腕。被人百般利用,险些搭上性命,尚不自知。
其实苏州府这个烂摊子,白圭本不想掺和。偏偏闫炳章和徐阶犯了他的忌讳。一个首辅,一个次辅,斗就斗吧,可不该残害这些后生。
“冯楠被参了勾结地方官弄权渎职。现在已停了职,等督察院问话。”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唐挽跪坐起身,如果不是因为马车太矮,她恨不能站起来,“大人,冯楠没有!”
“你如何知道他没有,”白圭目光锐利,看着唐挽,“他勾结的人,是不是你?”
“我们……”
唐挽刚要开口,白圭厉声道:“你好好想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勾结。”
我们两个,有没有勾结?
唐挽坐在书案前,将这句话想了又想。双瑞和乔叔站在门外,看着唐挽就这么从黄昏坐到掌灯,再从掌灯坐到深夜。一动不动。
“乔叔,公子该不会是中邪了吧?”双瑞小声问道。
乔叔摇摇头:“是遇见难事了。”
“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咱们也帮着想想啊,”双瑞蹙眉道,“就这么坐着可怎么是好,饭也不吃的。”
乔叔对这番景象已见怪不怪。多少个日夜,他跟随的那位公子也是这样,枯坐到天明,一头青丝都熬成白发。乔叔说道:“以后的难事还有很多。我们不要扰她,门外伺候就是。”
双瑞只得点点头,应了。
府前街,听风观。
李义别了白圭唐挽,便直往玄机这儿来。玄机似乎也早有预料,煮茶的器具都没收,仍坐在廊下,悠然自得地烹着茶。
李义身边美女无数,可他只对玄机多一分信任倚重,无非就是因为这个女子实在通透聪明。
于是入席落座。黄昏的光影下,女子烹茶的侧脸显得尤为温婉动人。她微微低着头,颈子勾出一个美好的弧度,让人心生怜惜。
“白大人竟已认不出我了,”她苦涩地笑,“听我父亲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他还曾抱过我。”
煮沸的水顶着铜盖,白雾蒸腾迷糊了视线。玄机轻叹一声,道:“愿达哥哥,我想我爹爹了。”
此情此景,李义的心也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他有许多年没有听她唤过自己“愿达哥哥”了,心中一动,便道:“凌霄,过去的都过去了。往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玄机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抬起头,两行清泪倏然落下。她向李义靠过来,像是一根无依的浮萍,寻求一个滞留的港湾。李义便张开手臂,将她轻轻揽着。
“等这桩事过去了,我想去京城,祭拜我父亲。”
“好。”李义点点头。怀中的人是那么弱小可怜,此时此刻,她要什么,他都会说好。
这个女人已将一切都给了我。想到这儿,李义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玄机垂了眸子,道:“你当真信得过唐挽吗?”
李义轻轻应了一声,问道:“怎么?”
玄机从他怀中起身,略带些犹豫,道:“你不在的时候,她曾经带一个人来过道观,还下过地窖。我起初以为是你安排的,所以并没在意。可那人前脚刚走,这钦差就来了……”
李义全身一僵,握住玄机的手,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机想了想,道:“一个男人,看年纪和唐挽差不多,像是京城来的。”
“可听到他的名字?”
玄机又想了想,道:“名字没听到。只听唐挽叫他广汉,应该是表字。”
冯楠,冯广汉。
李义的目光瞬间阴沉。早该想到,唐挽和冯楠是同年进士,关系非同一般。这两人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唐挽一直存着回京的心思,这是要把整个苏州府当垫脚石了。
岂能让她如愿。
玄机一双眸子像是最纯净的泉水,澄澈见底:“愿达,可有危险?”
李义握了握她的手,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玄机于是展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将脸靠在李义胸前,道:“哦,对了。今天伺候白大人更衣的时候,看见他带着一块腰牌,很像你之前给我看过的盐道兵令牌。你说他一个钦差,怎么会有盐道兵的牌子呢?”
李义浑身一震,冷汗沾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