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身在官场, 有些话能问,有些却不能。
“大人回护之恩, 晚生没齿难忘。”唐挽起身下拜,行子侄礼。
白圭看着她,心生动容,忙伸手搀扶。唐挽抬起头, 正对上白圭探寻的目光。
昨天夜间, 唐挽的家奴乔叔亲自押着那三千两白银来见他。彼时白圭已经知道,这个后生与赵谡一定有些渊源。
若不是赵谡真心看重的人, 是不会派心腹乔安跟在身边侍奉的。
可她与赵谡到底是什么关系?
“大人, ”唐挽低声唤道, “可认识我的老师?”
“赵谡是你的老师?”白圭有些不可置信。赵谡其人狂傲非常,眼高于顶,一生只收了一个徒弟。这个弟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是, ”唐挽答道,“唐奉辕是我的父亲。”
白圭瞪大了眼睛:“可唐奉辕生的是个女儿啊!你……”白圭怔了怔,再看唐挽,眉如远山,眼含秋水, 秀气灵动, 不就是个女儿么!
白圭又急又痛, 呼道:“哎呀!孩子啊, 你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啊!”
明明是个柔弱女儿, 却要承受这些风刀霜剑。白圭心疼不已, 直怪自己没有早一些知道,让她少受一些苦。
怪不得这些年遍寻四海也不得踪迹,原来是被赵谡收于羽下,假扮了男儿身。
今日看来,以唐挽的才学品貌,也当真不让须眉。
唐挽急切地握着他的手臂,问道:“大人,您可知道至和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和元年……
白圭深深叹了口气,道:“那年我奉旨出使高丽,不在京城,并不知道各种细节。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若我当时能留下,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唐挽整个人灰败下来。李义已死,白圭也不知情。当年的事,难道真就这样掩埋于黄土中了么?
白圭忽然问道:“孩子,你的身份,可曾告诉过别人?”
唐挽道:“只有蔺先生知道。”
“他不妨事。”白圭松了口气,复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切莫再让任何人知晓,即便是你父亲的旧识。尤其要小心闫炳章和徐阶。”
次辅徐公?在唐挽的印象中,他不过是个不问政事的老翁,为何会让白圭特别提及?心思一转,唐挽问道:“莫非与闫首辅相争之人,就是徐公?”
“冯楠拿到的那个扳指,或许与徐阶有关。” 白圭蹙眉,沉声道,“记住,羽翼未丰之前,千万要远离是非。关心,要装作不关心;知道,要假装不知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宁可不听、不说、不做。”
白圭在督察院待了一辈子,见过人性中最肮脏龌龊的一面,而官场里的人性,只会更肮脏,更残酷。
见惯了黑暗的人,已不会期待光明。
“你去吧,天快亮了。”
唐挽再拜,转身向外走去。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却突然停了脚步。今夜她历经惊涛骇浪,胸口意气郁结,不吐不快:“大人,您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把守着朝廷最后一个关口。是非黑白,您岂能妥协。”
白圭怔了怔,继而一笑,道:“你高看我了。我这个左都御史,充其量不过是个缝缝补补的绣工。万里锦绣河山,满朝饕餮蠹虫。远看着花团锦簇,走近一看全是窟窿。我的职责,不过是将太大的孔洞修补,给朝廷遮羞罢了。”
黎明时分,月已落,日未升。天地正在最黑暗的时刻。唐挽终于跨出房门,一身白衣,穿行于浓郁的黑夜中。
苏州府的案子涉案人员之众多、涉案金
额之巨大,足够规格让三法司出专人专组来调查。可案卷呈报上去之后,内阁却留中不发,拖了好多天才给了一道指令,命白圭就地成组。
白圭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杀、罚、奖、惩,他自有一套办法。唐挽几日以来跟在他身边,渐渐体悟了什么是为官之道。
做官和做学问不同。坚持做一个克己复礼的君子,就一定做不了一个好官。
初夏的蝉鸣吹皱了横塘烟波。数十驾马车沿着堤岸停靠,苏州府在此次贪腐案中幸存下来的官员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等候着。今日将送钦差白圭回京,他们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也终于要到头了。
唐挽伴着白圭走来。烟波柳树下,立着一个清丽的身影。白圭远远看到,对唐挽道:“看来凌霄想要和你告别。”
唐挽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玄机并不是玄机,而是卢凌霄。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交领短襦,下配着素白的罗裙,头戴垂纱帷帽,将那寒潭般的双眸和冶丽容光都隐藏在垂纱之后。乍一看,就像个江南水乡的少女,柔弱可欺。
唐挽最佩服她,便是扮什么,就像什么样子。
当初她扮做唐挽的夫人,顺利将唐挽带出水寨;
后来她与李义联合上演苦肉计,成功骗得唐挽出仕;
再后来她假意反间,骗取李义信任,趁机毒杀李义;
还有,她骗唐挽酒里无毒……若不是白圭赶来,唐挽也早已死于她手。
这些日子以来,唐挽一直在想,苏州府大小官员,包括李义,其实都是盘中的棋子。真正的执棋人,竟然是凌霄。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听说卢姑娘要随钦差大人回京城了。”唐挽言语淡如春风,“在下有件事不明白,想问问姑娘。可是今天没带酒,不知道能不能问呢?”
“大人但说无妨。”凌霄道。
“为何要杀我?”唐挽问。
白纱遮着她的面容,只能看出一个隐约的轮廓。凌霄微微测过头,望着远处十里烟波,道:“我刚到苏州没多久,赵谡就找到了我。他派太岳来到我身边,教我读书认字,写文作诗。在我被赶出李府,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是太岳给了我希望。我以为我找到了真正重视我的人,可是,偏偏还有个你。”
“同样是旧友的遗孤,赵谡对我们的态度却天差地别。你被他养在身边,得最好的训导,走科举仕途。而我呢,屈身于那个道观中,做一个不伦不类的道姑。”她声音微微颤抖,“后来我明白了,赵谡将我当成了你的替补。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见不得光。”
唐挽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种缘故。略微想了想,问道:“所以你杀我,是想要取代我,走我的路?”
凌霄微微扬起头:“怎么,你认为我做不到么?”
“你怎么会做不到呢,”唐挽摇头苦笑,“你只会做得比我好。”
凌霄沉声道:“我却没有你那么好命!”
“真的是我好命么?”唐挽唇边带着一丝笑意,“老师最看好的其实是师兄。可是师兄只喜欢寄情山水。十岁那年,我冒用了他的户籍去参加了院试,中了秀才。老师没有办法,才将师兄的户籍改成了我的名字。”她顿了顿,继续道,“会试时我为了逃避验身,故意迟到冲撞瑞王车驾,在雪地里坐了六个时辰。为了能做师兄的替补,我也受了许多苦。命好……实在是个很玄妙的论调。”
“我也可以。”凌霄道。
唐挽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的命真的比你好。好就好在,我从一开始就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我习惯了风霜刀剑,在挫折砥砺中慢慢变强;而你,习惯了依附,才会一直期待着
被给予机会。”
唐挽看不到面纱之后,凌霄倏然苍白的脸色。她抿唇,道:“随你怎么说。白伯伯最后带回京城的人是我。他会为我筑高台,择良婿,保我一世安稳。”
“所以你永远走不了我的路,”唐挽后退一步,道,“姑娘,好自珍重。”她说完,行了一礼,转身挽袖而去。
马车早在官道上候着。双瑞见唐挽走来,问道:“公子,您不和白圭先生道别了?”
唐挽回头望了一眼,那横塘边车马辚辚,掀起十丈红尘。她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道:“不必了,还会再见面的。”
“哎,”双瑞扶着唐挽上了马车,道,“那咱们这就启程了。”
马车缓缓而动,行驶在官道上。唐挽倚窗而望,横塘流水、烟柳画楼,这便是葬了她的苏州。
远处杨柳下,女子的身影仍旧盈盈立在那儿。凌霄摘下了帷帽,一双山水眼眸,望向唐挽离去的马车。
惊鸿一瞥。
唐挽放下车帘。她与凌霄相交三年,此时回想起来,却只觉得这女人复杂又危险。她不知凌霄的未来会怎样,不过也不重要了,从此山高水远,永不相见。
就当是个书生救了一条冻僵的小蛇。小蛇冲她吐了吐信子,终究也没要她的命。
书生想,且放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