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空气总是沉闷,像是要突破某个临界点才能迎来彻底的清爽。--*--更新快,无防盗上----*---
世界仿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个匆忙的行人都是受困的虫子。临海就是有一点不好,巨大的潮汐声一重接着一重,像是一首混乱的交响乐,用激情演奏去掩饰表演者的极速跳动的心脏。
在这其中,又有不规律的石块撞击墙壁的声音。
季风靠在门边,听见走廊一头的门被轻轻磕上以后,又等了一小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他光着脚,足弓是美妙的弧度,光影渡在上面,身影轻盈得像是午夜精灵。
黑色的人字拖被拎在右手上,他屏着呼吸下到一楼,却没从大门走。显然,深夜从大门离开是对偷摸着出门的不尊重,季风先将鞋子扔出去,然后才费劲地从窗户里爬出去。
刚一出门,就看到倚在重型机车旁的男人,他穿着花背心花短裤,虬结的肌肉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一层淡淡的光,搭在机车上的那条手臂纹了一只黑漆漆的乌鸦,尖锐的喙向着他的胸膛处,磷磷的羽毛布满了整个上臂,乌鸦的脚爪落在小臂上,下面踩着一团氤氲的黑云和暗红的雾。
手臂的主人正捏着一把石子,慢悠悠地朝无辜的墙壁进攻。
季风笑着跑过去,喊他:“穆宁!”
男人转过头来,英俊犀利的眉眼不满地眯了一下,想纠正这个小鬼应该叫自己‘哥’,转念一想, 这么说了好多回了,没有一回季风是听话的,于是只能换一句话:“怎么不穿鞋?”
季风咧嘴笑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丽和狡黠全都盛放在他那一双眼中。
“我们去哪儿啊?”他有点兴奋,又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学期没见到他了,几乎以为穆宁不会再理他了,今天睡觉的时候再听到石子敲墙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
季风熟门熟路地带上属于自己的蓝色小头盔,又讨好般地将穆宁的黑色头盔递给他。
穆宁握住他的小臂用力一撑帮助他上了车,这才带上头盔:”不是你说要去吃东西的?”
“我要吃吴姨的炒粉,加两个蛋!”季风的手抓住他的衣服,催促道:“出发!”
银色的机身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在少年开怀的尖叫中像一阵风似的远驰而去。
夜市离季风家也不远,十来分钟车程就到了,在海滩的另外一面,一条布满老旧居民楼的街中。
这些东西季风平时是根本吃都不吃不到的,它们纷纷被他妈冠上‘垃圾食品’‘不干不净’‘脏兮兮的吃了会肠穿肚烂’的罪名,季风可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裹满了鲜红辣椒的炒粉,佐着嫩绿色的葱花,要是能再煎上一两个金灿灿的鸡蛋,那简直是人间珍宝了。
沾满了市侩烟火气的小吃街,是季风整个高中时期的避难所。www.dizhu.org
坐在蓝色的塑料小凳上,明亮闪烁的电灯泡吸引着零星的几只蛾子,季风在余光里瞥见穆宁点了一只烟,缭绕的雾中迅速铺陈开烟草的味道。
他细细嗅,总算在那呛得肺管子生疼的烟味里寻到一丝穆宁的味道。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季风低着头专心将手上的一次性筷子剥开,穆宁将烟叼在嘴里,接过他拆了一半的筷子,左右搭在一起慢慢磨,剔除筷子上可能扎嘴的毛边。
“哥....你女朋友呢?”
这句话在嘴边盘旋了一个晚上,终于借着空隙被季风问出来,虽然他努力装作自然的样子,但他总觉得自己紧张地咽口水的细小动作已经被穆宁捕捉到了。
在他面前,自己就是显微镜下的洋葱表皮细胞,连细胞壁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穆宁没接话,吸了几口烟,伸手将飘散到季风这边的烟雾扇开,在上菜之前,他都没有回答季风的问题。
烟嘴被穆宁含湿浅浅的一小块,黄色的海绵头上有淡淡的牙印,穆宁不会完整地抽完一支烟,大多时候是叼在牙齿间,准确地说,是叼在右边的犬齿下方,因此烟嘴上总会留下一个不怎么深刻的牙印。
这个习惯是季风观察出来的,他觉得或许连穆宁自己都不知道。
穆宁将磨好的筷子递给他,季风去接的时候,被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好奇这些干什么?”穆宁教训他,眉峰微挑,“好好读你的书。”
季风撇嘴,嘟嚷道:“你怎么跟我妈似的,我就问问都不行吗?”
穆宁短暂地笑了一下,这让他那张总是显得凶恶的脸上多了些柔和的神色:“吃饭,哪儿那么多废话。”
于是沉默着吃饭,只是食不知味罢了,机械地将蔬菜和米粉的尸体送到嘴中,连他最爱的火腿肠都失去了滋味,变成了填充剂和香辛料的混合品。
简直是难熬。
正艰难吃到一半,又听见穆宁说:“早分了。”
季风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他克制自己说话的语气,生怕透露一点高兴和幸灾乐祸的苗头:“哦,为什么啊?”
穆宁摁灭的烟头,说:“没意思。”
火腿肠重新被赋予味道,白菜洋葱死得其所,米粉是其中翩然的灵魂——原来炒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季风最后吃到打饱嗝,坐在凳子上不肯走。
穆宁只能一边赶走贪得无厌的蚊子,一边等他。
耳畔是海浪欢腾的声音,这个夜晚出奇的宁静,穆宁想到前些天在季风身边看到的男生——穿着得体,谈吐不凡,白色的运动鞋刷洗得非常干净,和这个临海的镇子上的任何一个穿人字拖的小屁孩都不一样。
他望着季风的眼神也让人莫名不喜,穆宁看了一眼季风,少年此刻整揉着肚子叹气,柔软的眉眼干净透彻,四肢白嫩嫩地从衣料里伸出来,他像一只没有壳的寄居蟹,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单纯得可贵。
穆宁烦躁地又点了一支烟,问道:“前天你带了同学回来玩?”
季风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穆宁说:“看着不像这个地方的人。”
季风点头,并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嗯,是我的室友,他过来给我送资料,我就顺便带他转一下,玩一玩。”
火星在黑暗中闪烁,明灭之间,衬得穆宁的眼神更深,季风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信息时代了,什么资料还非得亲自交在你手上?”穆宁的手把玩着透明塑料壳的打火机,机油上下摇晃,在变换的光影间,仿佛是他手上的疤痕:“怎么?难道你们还是国名党的地下接头员啊?”
季风差点被这个比喻逗笑,他说:“什么啊,南嘉也是放假太无聊了,所以趁这个机会出来走走,他还没见过海呢,听说我家住在海边,就过来玩一下,顺便把资料给我。”
穆宁吐了一口烟,雾气淹没了他的眼睛,他说:“别太轻易相信别人,你太容易被骗了。”
迟来的委屈像是沙粒一般灌满了胸腔,潮湿的水汽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撞进季风的眼中去,他咬着唇,还是忍不住哭腔:“你不是不管了我吗!”
穆宁听他的声音,再一看季风红透的双眼,吓了一跳,他灭掉烟,抽了两张卫生纸递给季风。
“我什么时候说不管你了?”穆宁觉得头疼,生硬地哄:“多大的人了,还掉眼泪,不害臊啊。”
纸巾被拂到一边去,季风倔强地抿唇,瞪着眼睛,像一头怒气冲冲的小牛犊,“你没说,那你怎么不联系我啊!”
越说越委屈了,自从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过后,穆宁就总躲着他,季风也拉不下脸来主动去联系,于是就一直僵着,甚至于放寒假的时候他都没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了个画室兼职,硬是熬到开学。
穆宁冷哼,开始算旧账:“还好意思说呢,谁不联系谁啊,放寒假怎么不回来,打电话给你怎么不接?”
自知理亏,季风抽噎了一下,没回答。
“哟,宁哥,又和你弟吵架啊?”一个赤裸着油腻上半身的混混路过他们,和穆宁打了个招呼。
“关你屁事。”穆宁唾他:“把你上衣穿好了,再敢调戏小姑娘老子把你那二两肉剁来喂狗。”
混混悻悻走开,不敢直视穆宁。
“我才不是你弟。”季风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嚷。
最后是穆宁拍板定案,决定翻篇:“行了行了,又没多大的事儿。”
然后又嘱咐他:“我是担心你被人骗了还帮别人数钱。”
“我才没那么蠢。”季风反驳,任由穆宁按着自己的脑袋擦眼泪,卫生纸粗糙,磨得他脸颊疼。季风半闭着眼,看见他手腕上方迤逦的黑云,还有其间参杂着的暗红色雾气,再往上看,是乌鸦黑金的眼,仿佛在嘲笑他——
你就是蠢,不然怎么会说那句话。
季风叹了一口气,有些贪恋穆宁手腕内侧的味道。
擦干了眼泪,这段时长一个学期的冷战,以双方战败而告终,最终谁也没讨到好,就这么匆忙和好。
可惜他的手很快撤走,穆宁拿起钥匙,问他:“吃饱了吗?”
季风点头,觉得这个时候最适合讨价还价:“可我还想再吃一个冰淇淋。”
“不行。”穆宁带着他往前走:“明明肠胃就不好,大半夜的还吃什么冰淇淋。”
独裁。
专横。
霸道。
季风在心里小声说他坏话,末了又悄咪咪地加一句,不过我喜欢。
像是掺了蜜,不吃冰淇淋也很甜。
穆宁的背很宽阔,他有肌肉,不过份健硕,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人不好惹。季风悄悄估算过他的身高,穆宁应该有194左右,比自己整整高了20厘米.....
季风重新跨坐到机车后座,穆宁开车,他就和他聊天,聊自己上大学的见闻,聊自己的室友,聊加入的有趣社团,聊这一个学期他的开心或者不开心。
淡淡的絮语被风吹散,他抓着穆宁的衣角,从闹市到郊区的距离实在不够他分享这些东西,以至于分别的时候季风很失落,把头盔抱在手里,死活舍不得给他。
穆宁觉得好笑,伸手揉乱他的发,像薅棉花似的,“行了,明天去找我玩吧,我整天都待在台球室的。”
小妖怪的火苗重新亮起来,在季风的眼中燃成两个小灯笼:“那你等我!”
穆宁点头,目送他重新翻窗回去,直到二楼房间里的灯亮起来,玻璃被推开,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挥挥手,冲他无声说话。
读他的嘴型,是在说:“穆宁,再见!”
臭小子,这会儿又不叫他哥了。隔得远,依稀能看见季风笑得弯弯的眼睛,他像是裹了糖一般,在夏夜里散发着温暖美好的光,而在少年犹带稚气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冷漠疏离的表情。
有时候穆宁觉得,几年前那个尖锐阴冷的季风好像是个梦一样。
他皱了皱眉,将奇怪的想法抛却,举起手臂没什么诚意地挥了两下,然后坐上机车离开。
这个夜晚同以往无数个夜晚没什么区别,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们都非常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一年前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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