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穆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靠着睡着了，以一个极其变扭得姿势——一条腿支着地，一条腿曲在床上，季风就靠在他大半边身体上，睡得无知无觉。一旦他有稍微动一动的念头，季风就立马小声哼起来，朝他怀里拱啊拱，像不断寻找热源的小狗，穆宁被他拱得没脾气，低声骂了句兔崽子，搂着人浅浅睡过去。

他杂乱无序的梦里仍然是十六岁的季小风。

梦见他来找自己要回丢失的钥匙扣，冷漠阴沉得像是换了个人。少年单薄的身体罩在宽大的校服下，显得空落落的，一截细细的颈项弯着，柔软的黑发贴在耳侧，他用一种看陌生人似的眼神看着穆宁，接过钥匙转身就走，连谢谢都不说一句。

穆宁觉得那时自己的心情大概是有点恼火的，还心疼那个四分五裂的可怜西瓜，觉得自己帮了个白眼狼。

高中生溺水事件历经一整个暑假热度仍然不减，穆宁也从八卦的黄毛口中知道了原来小橙汁就是事件的另一主角，十六岁的少年身陷各种恶意揣测中，怪不得他第一次来台球室时神色恍惚，后面又被那些职高的人围在巷子里欺负。

穆宁睡得浅，怀里揽着的人时不时就要动一下，导致他梦也梦得断断续续的。

杂序回忆一帧帧快速划过，那一整个夏天，像是不断消失的啤酒泡沫，崩裂在燥热的空气里。

穆宁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何况他帮了季风一次，人家也不领情。他无意去打探关于季风的事情，本来他们合该也是陌生人。

开学了，台球室里的生意淡了下去，穆宁通常下午六点多才开门，那天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刚走过拐角，踢到了一小团软软的东西，差点平地绊了个大马趴。

退开了几步，才看见蜷缩成小小一团的人，他似被惊扰，抬起眼来有一瞬间的无措，待清醒以后，又迅速蒙上一层冰霜般的神色。

再怎么冷漠，也掩饰不住他青紫狼狈的脸。

穆宁本想装作没看见，但嘴不由心地问了一句：“你惹到什么人了？”

季风站起身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地走到这里来了，他将书包抱到前胸，防备地看着男人，说：“不关你事，也不要你的同情。”

穆宁还是头一次被噎得无话可说，他眯了眯眼，觉得自己不能和小孩计较。

他本想提醒一下，如果是有什么**烦，还是趁早和父母说，不要一个人硬扛，刚开了个口，还没说完，季风奔溃地大吼：“我没错！我明明没有错！”

他恶狠狠地盯着穆宁，哽咽从喉咙里溢出来：“所有人都觉得我该跟着他一起死在海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他说完，将仍然缠着纱布的手腕往穆宁眼前一递——雪白的医用纱布下还有血色阴影，乍然凑到眼前，穆宁吓了一跳，从梦里醒过来。

天光已经大亮，他觉得胸口有点喘不过气来。

低头一看，好嘛，季风已经从原来靠着他手臂的姿势，变成了整个人都趴到他身上，脑袋抵着他的胸口睡得正香。穆宁伸手将床头柜上的闹钟捞过来看了一眼，六点四十。

头脑昏沉得厉害，他捏了捏眉心，闭眼缓了片刻，睁开眼来，执起季风垂在身体左边的手，细细打量那条已经淡了很多的划痕。

穆宁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小橙汁就爆炸了。穆宁的脸色沉下来，静静看他发完疯，才说了一句：“长了手脚却不会反击，长了嘴巴也不知道为自己辩解。”

他说：“你的确不值得同情。”

季风似被他说得愣了愣，好半天，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穆宁本以为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结果季风消失了三四个星期，又出现了。

他低着头，眼里闪着抱歉的神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懵懂小鹿似的，给他说对不起。

穆宁简直被他这种反反复复态度给弄烦了，他本来也没多大耐心。因此对季风也没有几分好脸色：“不用给我说对不起，我本来也不想管你这种......”

他盯着季风窘迫到羞红的脸，继续说下去：“不想管你这种将别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的白眼狼。”

“不，不是....”季风被他嘲得结巴起来，眼眶转红，说：“我不是......”

现在穆宁回想起来，自己也是够无情的。任凭那天季风怎么道歉，愣是没理他，晾着他一个人在台球室枯坐一下午，最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季风年纪小，又摊上那样的事儿，穆宁第一次见就觉得他还挺讨喜的，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不然也不会第二次见面就帮他解围。

那天季风离开以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钥匙扣又落在了台球室里。

穆宁看着那个滑稽的小熊，打定主意，把钥匙还给季风以后，就再不管他了。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心总是一软再软，底线一退再退，等穆宁重新回过神来时，季风已经在他的台球室混得如鱼得水了——吧台那边，甚至还专门辟了个季风做作业的地方，夹着小夜灯，悬着小风扇，季风就这样，慢慢融进了穆宁的生活里。

七点半的时候，穆宁的手机闹钟响了。

隔了一个房间，铃声还是不间断地传过来。季风被吵得直皱眉，也不继续赖在穆宁身上了，推开他像推开一个用过就丢的布娃娃，自己缩进被窝里蒙着头继续睡。

可怜的穆宁牌驱噩梦抱枕，一到天亮便被毫不犹豫地舍弃了。

他坐着活动手脚，等血液通畅了才站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被窝里耸起来的一小团，最终什么都没说，出门买早餐去了。

穆宁总在想，季风消失的那三四个星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那些被忽视的模糊线索，是他不知道的，那一小片属于季风的空白，犹如缺失一帧的漫画，你不知道这对于剧情来说，究竟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不过后来的季风倒是讨喜了很多，他简单直白，再也不忍耐那些向他泼脏水的人。有时候牙尖嘴利起来，简直让人想抽他，穆宁悄悄看他和别人吵架，别人说他：“不知廉耻，仗着成绩好就胡作非为。”

季风气咻咻的一张小脸，反唇相讥：“是啊，你连感应电流的方向都搞不清楚还翘课来堵我，拿着父母的钱泡妞上网，你最知廉耻了！！”

那小胖子被他噎得瞪大双眼，喘得急促，穆宁生怕他厥过去。

但季风再怎么牙尖嘴利，待看见了穆宁以后，又立马瘪了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红着眼看他，直把穆宁看得心软，一次次将他挡在身后。

于是季风就一直待在他身边，他是柔软的，但并不懦弱，也是娇气但不骄纵的。

季风成长的变化穆宁都看在眼里，并且愿意放任他嗔目切齿蛮不讲理，也愿意纵容他天真坦荡少年心性。

穆宁好像有点懂了，为什么自己会默许季风变成了他生活里最鲜活，最牵挂的一部分。

也是稀奇，穆宁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七八年，感情竟然能迟钝到这种地步。

绕着江边跑了一圈，担心季风醒了看不见自己，穆宁没再多耽搁，买了粥和小食拎着回去。

正在厨房里倒粥的时候，就听见房门咔哒一声，借着一阵急促脚步，穆宁转过身去，果不其然看见季风连鞋都没穿，光着脚站在走廊上，脸上迷茫和惊惶的神色在看见穆宁后才松懈下来。

季风的起床气还没缓过来，一脑袋乱毛，脸上红扑扑的，怨怪地问他：“你去哪里了？”

穆宁将自己脚上的拖鞋踢给他，说：“买早餐。”

季风踩在拖鞋上，还是不开心，闷闷不乐的：“你怎么不叫我？”

“七点半，你醒得过来吗？”穆宁说：“就你这狗脾气，叫醒了还不得闹我。”

季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闻着粥味儿，站着不动，好半天才低声说：“可我醒来看不见你会害怕。”

穆宁叹了口气，放下碗，对垂头站在门边的人说：“把鞋穿好。”

拖鞋也是昨天买的，颜色款式都一模一样，穆宁这双更大点，穿进去空空的。季风穿好鞋，别扭地拧手指，不愿意去洗漱，又不说话。只等穆宁揉了揉他的头，才得寸进尺般靠近他，抓住他的一截衣角，抿着唇将头抵在他胸口处。

“我昨天做噩梦了。”季风说。

“我知道。”穆宁说：“梦到什么了？”

季风篡改了梦的内容，抓住每一个可以控诉他的机会：“梦见你生我气，不理我了。”他说完，生怕穆宁知道这是编的，补了一句：“不过好在我神通广大，把你哄好了！我可真大度！”

“......”穆宁一脸无语地看了他半响，并不拆穿他，最后嫌弃地用手盖住他的脸：“滚去洗脸。”

吃完了早饭，再怎么磨磨蹭蹭，下午的课却是不能再逃了的。穆宁将季风送去学校，他那辆拉风的车子还是引来了不少注视，季风蛮不自在，让他下次不要直接开进来了。

穆宁停了车，看季风红着脸，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等没人了才跳下车。

“几点下课？”穆宁问道。

季风说：“六点半。”

“提前打电话给我。”穆宁下午还有事要办，怕两人的时间凑不到一起去。

季风点头，情绪比早上高了一点，同他挥手说再见，就离开了。

穆宁到酒吧的时候，老鬼已经出来等着了。身边还坐了穿西装的枯瘦中年人，看着病弱，但其实是道上的人，老鬼叫他‘山哥’，引穆宁和他认识了以后，客套一通，才进入正题。

“就是想劳您帮帮忙，不是大事儿，盯个人。”穆宁将魏远的照片递给他，这次不再是模糊遥远的十多岁模样，而是从学校内网扒下来的高清大头照。

赵思山提前收够了钱，这会儿也不拿乔，只是有点不可思议：“就这小鬼头？毛还没长齐吧，盯他干嘛？”

穆宁好脾气的笑笑，递过去一只烟，神色说不上疏离，但看着有一股狠劲儿：“不干嘛。就是吓着我家的小朋友了，想给他点教训。”

赵思山有些诧异，看穆宁的神情，猜到几分：“家里的，是个漂亮女仔？”

赵思山早些年在香港也算是个人物，后来国家扫黑的力度大了些，便洗去大半产业重回祖国的怀抱。如今有人牵线花了大价钱请他出山，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如今乍一看，怎么像是幼稚园里的小打小闹。

穆宁摇头，笑意含在眉梢眼角，给他硬朗锋利的轮廓添上柔色：“男仔。”

再往深了聊，就不合适了。赵思山也不稀奇，了然点头，又问：“除了这一桩呢？”

他收钱可不便宜，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只做这么一桩小事。

“借您的关系网，帮我察一件事。”穆宁将大概的时间点给他说了，还从手机上找到当年的高中生溺亡新闻给他看，“有关这件事的，大大小小，请务必帮我仔细查清楚。”

赵思山接过手机看了一眼，严肃起来，涉及到人命的，总不会是什么小事。

他们在酒吧谈了两个小时，穆宁订好了饭店，老鬼和赵思山先去，他倒回大学城去接季风。

季风背着画箱，穆宁看着，简直怀疑季风又要被压得矮一截。上了车，冷空气吹散了暑热，季风用纸擦掉额头上的汗，整个人都被蒸得粉红，衣领处露出平直细白的锁骨。

穆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从食堂的饭有多难吃，讲到老师上课有无聊。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想‘四处去玩玩’。

“想去就去啊，问我的时间做什么？”穆宁故意问他。

季风瞪他一眼，被他的眼神捕捉到以后又气闷地转过脑袋，背对着他：“缺个司机。”他口是心非地说：“你不和我去就算了，反正我也是想着，你这么个大龄无所事事的男青年得四处转转，不然谁管你哦。”

穆宁差点气笑了，停车等红灯的时候伸手掐他脸。

本来力度不大，但季风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头，捂着脑袋气愤地看他。

“你自己撞到的啊。”穆宁说。

季风躲开他的手，自己抱着腿坐得离他老远，生气极了。

直到敲开饭店包厢的门，他都还气呼呼的，一边推拒着穆宁，大声说：“你好烦啊！”，一边推开门，结果没想到里面还有人，一下子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穆宁还凑上来，手很欠地扒拉他的头发：“让我看看撞哪儿了？”

季风不说话，退后半步藏进他身后，手悄悄拧他腰上的肉——讨厌鬼穆宁，居然害他出这么大的洋相！！

穆宁笑意不减，牵着他的手腕走进去，给赵思山介绍：“小朋友，闹脾气呢。”

赵思山若有所思地点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穆宁——他的长相是偏硬气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剃着寸头，短袖下露出的半截纹身，看着比自己更像黑社会。但这会儿他的气质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问旁边的小男生要喝什么。

赵思山的视线挪到季风身上，的确是个漂亮男仔，怪不得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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