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地板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声源给人带来的焦躁,厚重的墨绿色窗帘更像是长在房间里的一整面爬山虎,过于昏暗的房间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因此当季风醒过来的时候,在手边没有时钟的情况下,他几乎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只当那扇门轻轻旋开时,一个端着白色马克杯的男人站在门口,用非常纯正的美式口音同他说了句‘Morning’时,季风的所有感官才逐渐回笼。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想来是昨天冒雨跑出来被淋惨了的结果。
“几点了?”季风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站在门口的人也走了进来,将贴心装满温水的杯子递给他:“小朋友,九点了。”
季风捧着杯子,迟缓地说了句:“谢谢。”
亓舟无所谓地耸耸肩,用一种很亲昵的口吻说:“拜托,只是一杯水,你不用和我如此见外吧?”
他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盯着季风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想到自己昨天讲他从雨幕里捡回来的样子,嘴角就不由自主地上扬。季风的眼神却没落在他的脸上,兀自盯着床面上的繁复花纹看,咽下嘴中的一口水后,才说道:“用的。”
尽管思绪还很混乱,但季风执着地要将这界限划得分明,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亓舟双手往后撑在床上,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一定要这么严肃吗?”
季风抿着唇不说话,那张小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底铺着一层淡淡青影,在瓷白的皮肤上尤为显眼。亓舟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在墙壁的控制面板上将窗帘打开,随之涌进来的阳光令季风不适应地揉了揉眼睛。
“昨晚睡得好吗?”
季风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昨天的那套,虽然烘干了,但还是能闻到一股潮闷味,但他已然比昨天冷静了很多,因此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从发现自己的病历出现在穆宁的房间里时,到他惊慌失措地跑出门为止,一直到现在,分分秒秒都流淌得缓慢,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似的。季风已经无法思考某些关于穆宁的问题,他脑海里盘旋的问题全是关于自己的——那些被小心掩饰起来的疮疤,并不会因为被覆盖住而逐渐消失,相反的,常年不见阳光使得那块疤和周围的肤色对比鲜明,当被迫揭开的时候,才格外触目惊心,也因此不断地提醒他,你就是一个有病的人。
季风当时只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那里了,他匆忙出门,除了手机以外什么都没来得及带,C市又是黄色暴雨预警,季风被浇得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蹲在某个会所的门口躲雨,然后就偶遇了出门消遣的亓舟,他也没有心情和亓舟打招呼,在此之前他已经用尽量平静的声音给甄敏通了电话,说寒假他不想回家了,想去外面散散心。
挂断电话以后,他就一个人蹲着,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亓舟好像同他说了什么,但是他的听力好像坏掉了,当然,季风知道这只是心理压力过大导致身体的调节机制出了问题,他并没有真的聋掉,只是大脑屏蔽了外界的信息,一如它屏蔽了手机上穆宁不断拨打过来的电话。
亓舟当然乐意将流浪的小猫捡回家,他可是最擅长这种事情了,何况这只小猫还是不久前他觊觎已久的乖乖家猫。
退一步讲,亓舟自认虽然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但面对这种状态的季风,他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待在外面。于是就将他带回家了,出于一点微妙的私心,他把季风带去了自己名下私密性很高的一栋高档小区。
现在过了一夜,休息好的小猫坐在他的餐桌上喝着粥,连低头时后颈的弧度都无比合自己的心意,亓舟终于开口问道:“你和穆宁分手了?”
他一点都不避讳的样子,喝着咖啡像是在和季风话家常。
季风的脸沉下去,一副‘关你什么事’的样子,亓舟就笑了一下,从长桌一侧站起身来:“敌意不要这么大嘛,我好歹收留你了不是吗?”
“我马上就走。”季风放下碗,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直视着他。
亓舟挑了一下眉,慢条斯理地将搭在椅背上的领带拿起来套在脖子上:“可以啊,我又不拦你。”
季风就真的迈步往外走,亓舟则慢悠悠地开口:“不过你家那位好像在满世界的找你,我保证你出了我这里的门,就立马会被盯上。”
“找我?”季风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遍。
“是啊。”亓舟熟练地给自己系好领带:“他和赵西山好像关系不浅,托人都托到我这里来了。”
亓家家底并不干净,道上的人也认识不少,涉及一些灰色地带的部分季风也有所耳闻。他现在听到穆宁的名字就两腿发僵,听到他正在找自己时,放在口袋里已经关机的手机好像也变得十分烫人。
亓舟好像还是一副很好讲话的样子,他身上有一层惯常伪装起来的笑面虎面具,让人琢磨不透,当他说‘反正这房子里没人,你大可以现在这里住两天’的时候,季风当然也不会以为他是什么好心的慈善家,“条件呢?你帮我的条件是什么?”
“啊......”亓舟露出一种伤心的表情,潋滟的桃花眼里仿佛真的不解又疑惑:“我们不是朋友吗?”
季风没接他的鬼话,平静地站在原地,尽管精神状态很疲惫,但肩背依然挺直。
这种几次三番得不到回应的‘朋友’论调,亓舟也玩厌了,他拿起西装外套搭在手臂间,说道:“如果不是朋友,那不如做我的情人怎么样?”
季风往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毫不掩饰里面的厌恶:“不怎么样,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亓舟这次是真的疑惑了,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他一直和这位小朋友打机锋玩暧昧(虽然得不到回应),那现在这么直接了当的挑明了还是被拒绝,这让他首先怀疑自己的魅力是不是减退了。
“我对待情人可是非常慷慨大方的,无论是物质上,”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细长的烟:“还是肉体上。”
亓舟循循善诱:“反正你现在不是也一个人吗?”他仗着一张过分好看的脸,在风月场上向来是无往不利,没道理在季风这里接二连三的碰壁:“说到这里,你昨天那种状态一个人跑出来,难道不是因为和他吵架了吗?他肯定对你不好吧,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忍心让你——”
“他对我很好。”季风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眼神笃定,闪着那种令亓舟无比心烦的光芒:“是我不够好。”
亓舟哑口无言,他有一瞬间暴躁得一点都不想看见这种目光,但心底更深处的躁动是源于,他更想有这么一束目光是只落在自己身上的。
最终他维持好了自己的绅士人设,整理好身上的西装出了门,留了一把钥匙在客厅的桌上,告诉季风不用紧张,反正自己房产多的是,拿一套给他躲也总好过放着生灰。
大概是之前的有关做不做情人的话题吓到了季风,他直愣愣地站着,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
亓舟只能无奈地举手做投降状:“喂喂喂,我只是随便提议一下,你不用这么当真吧?”
季风垂下去的眼睫告诉他,他很介意这种‘提议’的玩笑。
在最后亓舟保证自己这两天都不会回这里时,他才终于有一丝松动的痕迹。
关于季风失踪这件事,最最愧疚的莫过于老鬼了——当天要不是他用工厂那堆破事绊住穆宁的话,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几天是道上的人也拜托了,公安那里也报了失踪,他急得嘴上起了两个燎泡,向来在意的衣着都两天没换了,看上去比穆宁还是憔悴十分。他此刻接了个电话,便苦哈哈地哭丧着脸走到正在抽烟的穆宁身边:“火车站那边还是没消息。”
辛辣的烟流进肺腑,刺激着人的神经,穆宁发了一根烟给他,问道:“小车站那些呢?”
因为季风身上是没有任何证件的,在机场或者高铁站补办临时身份证的地方老鬼都派人盯着了,只剩那种没有规章的黑车聚集地要注意一些,但见鬼的是,两天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老鬼不知道他们是吵架了还是怎么了,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这是闹什么别扭啊?”
穆宁吸了一口烟,烟丝被猩红的热烫成黑灰,掉在他腿上,他也不在意,“有那么点矛盾。”
“哎。”老贵叹了口气,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诫道:“有矛盾就要及时摊开说出来,不能憋着的。”
穆宁捏了捏鼻梁,用的力大了些,等他放下手的时候那里便出现两个明显的红印:“是不能憋着,都赖我。”
老鬼自己本身是开酒吧的,他爱玩,也交过不少年龄比自己小的男女朋友,“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就是太沉了,让人有点吃不透,现在谈恋爱啊,特别是这些小年轻,人家讲究一个什么你知道吗?”
穆宁挑眉,一副愿意听讲的样子:“讲究什么?”
“讲究安全感啊!”老鬼夸张地提高声音:“你看吧,你肯定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人家觉得不安了,跑了吧?”他继续说道:“季风又比你小那么多,你还是担待着一点。”
他像个老妈子一样的操心:“找到人以后呢,也不要发脾气,你凶起来那是真吓人,先把他哄回家再说,别急着收拾人家。”
老鬼想了想,好像完全不收拾也不行:“不过你家这小朋友,胆子是有点大啊,黄色预警的天气都要往外跑,也太不省心了。”
说完就挨了穆宁一记凉飕飕的眼风,剜得他要掉一块肉似的,于是急忙改口道:“也不是不省心!铁定就是你丫做了什么混蛋事才把人气跑的。”
穆宁收回视线,当真轻轻点了点头,“是我混蛋。”
正沉默着,老鬼那边的手机就响起来了,他走到一边去接起来,半响后带着笑挂了电话,对穆宁说:“还记得亓家太子爷吗?”
穆宁皱了皱眉:“亓舟?”
“对对!他家势力要大些,他松口愿意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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