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觉得自己的感官好像有点退化了,这种退化并不特指某一项,譬如嗅觉或者味觉,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于时间的流逝好像没那么敏感了,这具体表现在他觉得自己不过是在餐桌面前小坐了一会儿,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没边了。
桌上摆的外卖也凉了,空气里弥漫着凝固辣椒油的味道。
季风缩了缩肩膀,觉得比起进食,此刻更需要的是睡眠。
于是他站起来走进房间,这房子里他也只在客厅和卧室待过,他当然不准备长期待下去,但多久离开,或者说是离开以后去哪里,季风还不知道。他也没有这个精力去想,明明意识里已经非常疲倦了,但躺在床上时,又无法真正入眠。
季风将自己蜷成一小团,整张脸都埋进自己的臂弯中,床单是滑不溜啾的绸面质地,冰冷地贴合在皮肤上面,他在黑暗里睁着眼,鼻尖全是陌生的味道,显然,要在这处陌生的地界嗅到属于穆宁的味道,简直是妄想。
但妄想又怎么样呢?季风不无自嘲地想,他在穆宁身上投掷的妄想已经足够多了,从最开始的单恋,到逐步期待他能够回应自己什么,再到后来,他希望自己是完整简单的一个人,并且希望自己所爱之人永远也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到现在,这些都是妄想。
但还是好想他啊,季风闭上眼,意识到眼角堆积起一种叫做‘没出息’的湿润的以后,他吸了吸鼻子,强制性地关掉了脑海里所有的纷乱思绪,然后命令自己,季小风,你现在必须睡觉,睡醒了明天就离开。
这种心理暗示确实有用,至少没多久,他就完全跌坠进了梦乡。
他如愿睡到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还有点迷茫,他又梦到了混乱没有秩序的十几岁,这么下去可不太行,这分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自己生病了,但他并不想让穆宁知道,所以就跑了。毕竟人格分裂这种事情,接受程度按难易来划分的话,最难接受的恐怕是恋人了,谁分得清朝夕相处的是人格一号还是人格二号呢?虽然他和穆宁并不是恋人,但如果没有这堆破事的话,季风坚信,他会把穆宁追到手的,并且这个过程不会太麻烦 。
可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他落荒而逃,什么都没解释清楚,穆宁一定在找自己,但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连季风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的,穆宁又能接受吗?
这可能性没办法用任何公示准确地计算出来,所以季风干脆选择逃避。
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办法,不能陷进如今这种无解的怪圈中了,他急需和一些鲜活的,单纯的,笑起来无辜又直接的生物相处,或许这有助于自己解开目前的难题,也能让他直视复杂的自己。
亓舟在接到季风的电话后就颇高兴地回到这里,他本来还想调笑两句,比如说你是不是想我了之类的,这好像能让他重拾起自己被打击到自信和魅力,但没想到季风的开场白实在让他震惊。
“你要去支教?”亓舟自己的生活圈子是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的,“是去那种偏远地区给一群小孩讲故事的那种支教?”
季风不悦地纠正他:“是教书,低年级的语文数学,我还可以教他们画画。”
“所以呢?”亓舟的语气充满难以置信:“所以你宁愿去穷乡僻壤当一个穷教书的,也不愿意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季风自从有这个念头以后,就已经很迅速地在网上报名了一个西部教育计划,早上提交的审核,现在已经通过了,“你的提议?”季风带着几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做你情人的提议?”
“不好意思。”季风说:“我真的对你没有兴趣。”
“别这样嘛小朋友。”亓舟还是不死心:“你就那么喜欢他?他有什么好的啊。”
季风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说:“他就是很好。”
他们对视半响,一直到亓舟眼里的笑意完全淡下去,季风垂下眼,咕哝着说:“也没要你帮忙,我自己去坐车。”
亓舟却疏地笑开,“没说不帮你啊。虽然你狠心拒绝了我,但想到某人再也没办法有一个小可爱这么喜欢他,用那种小动物般的眼神看着他......反正你也不会这么看着我,不如把你送走好了。”
季风想纠正他的是,自己还是会喜欢穆宁,死心塌地的那种。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听亓舟安排好人手将自己送到车站,还玩笑似的问了句:“你那个什么西部教育计划,够不够西啊?”
在听季风说完一个地名后,他无言地竖起大拇指:“够西。”
亓舟觉得自己大抵是有那么点变态的,他最开始见到季风,是在老鬼组的酒局上,那时候他坐在一个浑身冷硬的男人身边,连喝酒都不被允许,但仍然甘之如饴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小口地啜着饮料,眼睛会眯成好看的月牙状,全心全意地忘着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亓舟那时候只觉得,他的目光真是腻到让人心里不爽。
但他又病态地想将那目光夺过来,他想被那般注视着。好在他并不偏执,得不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现在穆宁也失去了,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愉快地发了串地址在老鬼手机上,前些天他还约自己见面,说是有点小事想请他帮个忙,具体什么事,亓舟也能猜得到,可人已经被他送走了,现在他有些快意地想要迫不及待见到他们着急得团团转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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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的商圈,银座四楼,临窗的会所里,亓舟给自己剪了一只雪茄,再靠回椅子上,手指稳稳夹着烟身,他目光清明,但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迷惑:“找人?那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老鬼脸上堆着笑给他解释:“是想拜托您帮我们找一个人,这边的势力还不是您最清楚了。”
亓舟却没怎么用心听他讲话,遥遥望着对面,和穆宁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略带惊讶地问:“找谁?哦,就是上次饭局上的你们带来的那个小可爱?”
老鬼愣了一下,用余光看了眼穆宁,解释道:“就是一个亲戚家的小孩,弟弟,是他弟弟。”
亓舟换了个姿势,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他脸上有种自如的姿态,傲慢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洋洋得意,“弟弟?”
他仍然凝视着穆宁,仿佛要从他后滴水不漏的,紧绷的面容上看出点什么,吸了口雪茄,让烟雾浸润过肺腑后再轻轻吐出来:“可我觉得,他很喜欢你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穆宁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只是轻轻一瞥,犀利的轮廓和眉梢眼角里便流露一种审视。
好像被宣战了,亓舟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有点不受控制地热起来,他颇为热衷这种互相试探的把戏:“不是吗?我的感觉一向没有错,他看你的眼神是赤裸且热烈的,好像只容得下你一个人似的。”亓舟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全心全意的呢,真是让我,有些妒忌。”
穆宁很浅地笑了一下,从喉管里溢出来的低沉笑意,浅薄又敷衍,未及眼底,不卑不亢:“是吗。”
“哈哈。”亓舟很配合他似的笑了两声:“是啊,小朋友的喜欢很直白的。”
说到这里,亓舟突然没了耐心,没有在穆宁脸上看见自己想看到的,这让他有点担心一会儿自己会控制不住说出什么来,他一点都不想季风这么快被找到。
他指尖的那只雪茄被碾灭在扶手上,脸上仍然挂着笑,只是站起身来拍了两下西装,老鬼见他一副要离开的样子,着急地站起身来挽留:“您看这事儿——”
“我会帮忙留意的。”亓舟打断他,看了一眼腕表:“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等他走后,老鬼才松了口气,对穆宁说道:“有他帮忙,找起来应该快了。”
“你认为他答应了?”穆宁反问道。
“是啊......刚才不是说了吗,会帮忙的。”老鬼给自己点了杆烟,望着满桌的菜,也没下筷子。
穆宁缓缓摇头,注意到那只被亓舟碾灭在椅子扶手上的雪茄,“他不会帮忙找的。”
“你想多了吧。”老鬼奇道。
气场这种东西非常抽象的,刚刚面对着亓舟的时候,穆宁就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一种莫须有的敌意,这敌意藏在他刻意端起来的每一句话里,藏在他礼貌的笑中,藏在他抽烟时的悠长吐息中。
穆宁很确定地说:“我没想多,与其指望他施舍般的帮我们‘留意’一下,不如自己找。”
他没有再试图给老鬼解释更多的东西,事实上如果老鬼追问起来,他也只能用‘直觉’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来解释。
回到临江苑以后,穆宁再一次徒劳地拨通了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机械女声不厌其烦地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也就一遍遍地听。
最开始的时候,这种重复且枯燥的提示音是非常令人火大的,他手机的左上角也因此被摔出一个凹角来,蜘蛛纹般的碎网布满了大半边屏幕。但现在穆宁已经学会如何心平气和地听完十几遍提示音,再如常洗漱睡觉。
只是失眠的症状好像缠上了他。但穆宁很快找到了排解的办法,他将那只八音盒放在床头柜上,拧动发条,听着叮叮咚咚的琴音,视线盯着镂空造型的摩托车和上面的小人儿,困意并不明显,但他顺从地闭上眼。
床单上还残留着季风的味道,他总是特别钟爱儿童款香甜沐浴乳,每次洗完澡都一身奶香的出来,像一盘移动的蒸糕,冒着热气,长着触角,遍地跑。
事实证明,不该让这块小蒸糕过于自由的,现在好了,跑得都没影了,也不知道去哪儿找。
他睡着了也紧皱着眉,心想要快点将他的小蒸糕找回来。
毫无进展的几天过后,连老鬼都泄气极了,时间越久,这种泄气感就越清晰。但他不敢在穆宁面前表露出分毫来,穆宁面上是看着平静,没事儿人一样的,但老鬼在他身边待久了都忍不住有点打哆嗦——穆宁现在这种状态,好比一座沉睡的火山,边上流淌着冷却的岩浆灰质,但指不定哪天就因为一个细小的火星爆发了,委实有点吓人。
没多久,点燃穆宁的火星就来了。
是一通电话,警察局的人打过来的,说是他们前几天挂名失踪的人,出现在了一张支教登记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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