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赶集这天周边乡镇的村民们都来了，街上也没个秩序可言，扁担往地上一搁，几个背篼再整齐码在身前——这么就算是一个临时摊位了。挤挤嚷嚷的，满是生活气息。

穆宁看了眼手机上的地址，在街边找了个牛羊肉粉店，等粉被端上来的时候，就顺手拉住了老板，“大哥，请问落平县麻堡村怎么走？”

老板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汗，口音浓重地说：“这点就是落平县嘛。”

“要去麻堡村搞乃样嘛？”老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瞥见他袖子里露出来的凶悍纹身时，将话头收回，“你去街口那里，有黑车专门去那个村子的。”

穆宁费了点劲儿才听懂他说的方言，道了谢后便开始专心吃面。

他找到这个地址着实是经历了点周折，最开始查到季风报名的这个支教活动，老鬼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就要安排车出发去找人，但穆宁觉得没这么简单，这个活动报名的就有上千人，去的地方也不尽相同，全国各地都有，上哪儿找去？简直是大海捞针。

他们排查了整整一个星期，期间穆宁已经亲自去了好几个地方，无一例外都扑了个空，最后才查到这里来。

季风买完东西，大多是彩笔和本子一类的，还有几幅乒乓球拍，他前天答应了赵华华要教他打乒乓球的，还和他脏兮兮的好像总也洗不干净的小手拉了勾，恰好村口那个小广场上有一个废弃的乒乓球桌，穆宁以前教过自己，现在应该还没忘光吧？

他以前缠着穆宁的时候，非要去碰台球，连拿杆的姿势都不对，好像能打台球就很帅一样，穆宁不想他碰这些，又被他磨得没办法，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穆宁说，“我可以教你打另外一种球。”

“什么？”

“乒乓球。”

“......”

季风走了一会儿神，付完钱后兜里只剩十块钱了，他在吃牛肉粉还是吃包子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果断扭头去买包子了——那粉一碗九块钱不说，牛肉也少得可怜，还不如省下来买其他的。

他脚步一转，往东街的菜市场走去，那里有家包子铺，一块钱三个素包，十块可以买好大一兜带回去，每个小孩都可以分一点。

穆宁吃完才想起来问老板，这一头一尾两个街口，哪里才有坐黑车的地方啊？

“你下去，往右拐，看前面写了个西坡米酒那里，就可以看到黑车了塞。”

穆宁跟着老板说的指示往下走，这会儿街上的赶集的人更多了，摩肩擦踵，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卖声，他不断地路过许多人，然后视线在某个瞬间捕捉到一抹极像季风的身影，只是再一晃神，就看不见了。

错觉吧，这些日子他都出现过好多这种错觉了，多到他已经不会像初次那样，像个神经病似的拉住人家。

穆宁收回视线，走到下面了果然看见西坡米酒，酒糟的味道混在人群里，时浓时淡。

黑车也是有的，一个五菱面包车停在那里，车主在驾驶座上端着一碗面正吃得忘我，穆宁走过去敲窗户的时候，他还颇不耐烦地吼了句，“现在不走！”

这种黑车通常都要拉上十多个人，超载得不能再超了，才晃晃悠悠开走。

现在只有穆宁一个人，当然是不会走的。

“大哥，跑一趟麻堡村大概要多久啊？”穆宁从他降下去的车窗里递了一支烟，开口客气，像是拉家常似的问道。

司机瞥了他一眼，抹了一下嘴，接过烟凑到鼻下嗅了嗅，然后满意地别到耳朵上去。

“一趟嘛，个把小时，也看运气，那**破路不好走。”司机说完，继续吃面，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兄弟你是外地的啊，去麻堡干什么哟？”

穆宁说：“找人。”

司机喝完一口汤，和他絮絮叨叨：“找亲戚啊？你说说名字，我家就在麻堡村村口，大半的人我都认识。”

穆宁见他终于吃完了，又递过去一支烟，司机不好意思地推拒了一下：“有了有了，耳朵上还有一杆。”

“没事，你抽你的。”穆宁执意再递，态度大方自然，司机嘿嘿憨笑了两下，便接过来拿在手里。

穆宁紧接着问：“那现在能走吗？”

司机点烟的手顿了顿：“现在？现在怕是不行哦，我要等人的。”

穆宁并不想耽误时间，路上费时，如果这一趟又是空跑，那他还可以坐最晚一班车回去：“我给你加钱，你平时一个人收说到钱？”

司机被他问得愣了愣，“三、三块。”

“我给你三百。”穆宁抽了三张钱塞到他拿烟的那只手中：“现在就走。”

司机不说话，皱着眉，烟也没点。穆宁见状，又抽了两张钱：“五百，够你跑十几趟不止了吧。”

他说完，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坐上去，那司机几经犹豫，最后还是一松手刹，打着方向盘从菜农身边擦过，惹来一串骂骂咧咧。

季风和张姨一起从菜市场出来，抄近路走到西坡米酒那里去，却没看见原本说好等他们的司机，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农用拖拉机，后面堆着几**袋土豆，一个老头砸着烟杆看了他们一眼，解释道：“赵老二有事么先走了，我来送你们。”

拖拉机上可以坐人的位置本来就不宽泛，两人还拎了这么多东西，季风只得把大半菜品和文具都抱在自己身上，高高摞起来，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张姨在旁边小声抱怨：“这个赵老二，怎么回事，说好等我们的，下次不坐他车了。”

季风苦笑，还没来得及安慰下，屁股底下一震，拖拉机已经轰轰烈烈地启动了。

这一路可谓是苦不堪言，颠簸就不说了，主要是很多东西都压在腿上，是半点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行程到一半，这拖拉机又停了下来，日头顶着晒，季风蔫蔫儿的，有气无力地问：“大爷，你怎么停下来了？”

“哎哟，前头好像是车子出事故勒......咦？这不是赵老二的车子嘛？”

拖拉机开过去，停在土路中间，季风只能从余光里看到一个中年人插着腰站在一边，气急败坏的样子，老头和他打了个招呼，用季风听不太懂的方言，最后还是张姨看不过去了，一叠声地催促：“大爷你走不走啊，停在这里是要晒死哪个啊？”

季风将脸靠在几根捆好的莴笋上，些微清凉的感觉驱散了一点不适，等拖拉机晃悠着路过那辆抛锚的车时，他才从余光里看见车底还躺着一个人，好像是在修车，露出来的半截裤子上沾满了黄土，迷彩裤的裤脚掖在马丁靴里，他支着一条腿，略一用力，整个人从车底滑出来。

长什么样季风就没机会看见了，他昏昏沉沉，只想快点到学校。

“有扳手吗？”穆宁听见拖拉机的响动，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他上半身的短袖都被磨得不成样子了，精壮手臂上有几条刮痕，“不是大问题，但你这零件是得换了。”

赵老二连忙去后备箱里翻找，然后递了几把工具给穆宁：“你会修？”

穆宁用眼斜睨他一眼，脸色有些沉，他是最不想在路上耽误时间的，更不想和他扯皮：“拿来。”

他只要脸上不带笑的时候，通身气势迫人得很，高大的身影杵在车前，被阳光拉扯出更宽阔的阴影，赵老二顿了一下，生怕他用这扳手顺手给自己开了瓢，于是再开口时就客气了很多：“那就麻烦你了哈兄弟。”

千斤顶将车体撑得更高，穆宁重新滑到车底，也不在意身上被蹭到的泥土，只是这么一耽误，又是一个多小时。

见他真将车修好了，赵老二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点敬佩，这次换他给穆宁发烟了，“便宜货，你别嫌弃。”

穆宁将上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脱了，接近麦色的皮肤裸露在空气里，肌肉线条勾勒出六块整齐的腹肌，他接过烟顺势叼在嘴里，却拒绝了赵老二给他点烟的动作：“不必了，现在就走吧。”

“还麻烦你帮我修车了，衣服也脏了。”赵老二挠着头，窘迫地挠挠头：“要不我先带你去我家吧，就在村口那儿，我马上让我家那口子做饭！”

他怕穆宁拒绝，立刻加了句：“再不济好歹冲个澡换身衣服。”

今天是怎么都赶不回去了，穆宁略一思索，便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哪里的话。”

看得出来，赵老二家的条件是这一片比较好的，盖的是两层平房，里面的家具虽然说不上多好，但一眼望去，电视音响还有影碟机都是非常齐全的。

赵老二领他去了浴室，又找了一身自己的衣服给他穿着，“兄弟你这身材很真好。”他羡慕地看着穆宁，问：“特意练的？”

穆宁点头，说：“平常有保持锻炼。”

在他们这个村子，有客人来的时候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因此满满一桌的饭菜前只坐了赵老二和穆宁两人，赵老二给他面前的浅口杯里倒上自己酿的高粱酒，“那我就叫你穆老弟了，今天还真是谢谢你帮我修车。”

“不是什么大事。”穆宁和他碰杯，不以为意道。

饭过三巡，两人聊着天，穆宁看见门口放了一个黑色书包，便问道：“你家只有一个小孩？”

“男孩。”赵老二说：“皮得要死，前几天闹着要我给他做一副乒乓球拍，说是要学打球。”说起孩子，他的话就停不下来：“个欠债的小兔崽子，学习么学不好，捣乱贪玩倒是一把好手。”

“也只有他们老师能治住他了，最近要乖些了，回家也知道先把作业写完。”

“你们村的小学在哪儿？”穆宁听到老师两个字，挑了挑眉：“我就是来这里找人的，可能是个支教老师，你知道吗？”

赵老二沉思着想了会儿：“支教老师啊，是有的，就教赵华华他们来着。”

他冥思苦想，可惜酒精使思维变得迟缓，半天才说：“一个叫刘媛还是刘敏来着？另一个嘛......叫......”

名字似乎就在嘴边，成天听那臭小子挂在嘴边念叨，还说什么老师今天就要去给他们买画笔和本子，但偏偏就是想不起来，赵老二歉意地朝他一笑：“不好意思啊穆老弟，我这记性实在太差了，一会儿吃完饭，我直接带你去找！”

这顿饭吃完，果不其然已经是下午五六点，天边被昏黄拥抱，空气里热浪渐渐消散，赵老二口中的那个皮孩子像个小炮弹似的风风火火就往家里跑，一头乱发不羁地晃着，看也不看饭桌上的两人就往里面冲。

“哎哎哎，你跑什么，不吃饭又要去哪里！”赵老二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赵华华手里拿着一颗黄色乒乓球，头也不回地说：“在学校吃过了，季老师教我打球！晚点回来！”

穆宁犹如被当头棒喝，愣神看着那小炮弹跑远也没来得及去拦，心跳突突的像是装了个起搏器似的：“季老师？”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另一个老师姓季。”赵老二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叫什么呢？”穆宁紧接着问道。

赵老二说：“好像叫......季风。”

穆宁反应了一会儿，便笑了，那笑意不明显，却不容忽略——从他的眼中、眉梢、唇角一点点溢出来，紧绷的下颌线都柔和了几分，赵老二被他笑得不明所以，就听他说：“好巧，我要找的人，也叫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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