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季风报名的这个支教团，男男女女都有，大多是结伴而行的，唯独他一个人，除了兜里临时找亓舟借的钱，其他的一律没带。

和别人的大包小包登山包比起来，他简直是像去度假的。

名叫刘媛的负责人给他们分配的区县都不同，季风要去的县城更是偏远，下了火车，又坐两个小时的巴车，在一个规模很小的车站里，刘媛和黑车司机脸红脖子粗地讲了半天价，才以20元坐上了这个颠簸的小面包车。

“真的热死我了，今天还没擦防晒，肯定得晒脱一层皮。”刘媛坐在季风对面的小马扎上，车窗大大敞着，吹散了一些热意。

季风原本就不擅长接话，现在则变得更有些沉默寡言，他盯着女生被晒得通红的脸，只说道：“啊，对....是挺热的。”

刘媛对季风的初印象还挺好的，这个西部教育计划她是头一年当负责人，自然要把最贫困最偏远的地方揽下来，没想到最后分配完了，周边县城已经用了一大半人手，只有季风愿意跟她一起来这里，她是个热心肠，也不嫌季风话少，反而从包里掏出一瓶水问他：“季老师，喝水吗？”

季风连连摆手，“别叫我季老师，我....我不是专业的。”

“嗨。”刘媛执着地把水瓶递到他手里：“我也不是啊！其实来支教的很多人，大家都是凭着一腔热血来的，也不一定是师范专业，能给那些小孩子传授知识的，咱都统一叫老师！”

季风有点红了脸，他不是凭着什么一腔热血，他这趟支教之路，说白了，是逃避来的。

“季老师，听说你是学美术的？”刘媛又问道。

季风点头，说到自己的专业，总算能放开了点，话也多起来，就这么聊了一个多小时，黑车司机猛踩一脚刹车，骂骂咧咧下了车，季风听不懂方言，还是刘媛给他翻译：“好像是底盘挂到了石头......啧，这可是他自己没看清楚路，要是让我赔钱，我可不干。”

季风忙说：“没关系，我有、有钱，可以赔。”

刘媛一下子就笑了，季风长得白白净净的，看着比女生还秀气，穿的也尽是名牌货，看着还真是一点心眼儿都没有。她不禁提醒道：“季老师，出门在外，财不能露白啊，你这样，迟早会被宰的！”

她说着，用手成立刀状，狠狠向下一切，季风被她切得一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好在黑车司机也没让他们赔钱，只不过也就送到这半路了，季风就跟着刘媛踩着乡间小路又走了半个小时左右，才远远看见那个小学——其实就是四间小平房，面前一块空地就算作是操场了，上面颤巍巍地立着一根旗杆，那红旗倒是干净，展扬在空气里，衬着辽阔疏朗的天，看得人心神都放松了几分。

整个小学，也就三个班而已，按年龄段来分，一个班里二十几个孩子，穿着并不统一，花花绿绿的，露着黑黝黝的脚脖子，眼神却是清一色澄澈明朗，年纪小一点的还将手指含在嘴里，堵在门边怯怯地看着这两个外来客。

刘敏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她挥手和那些孩子打了招呼，自来熟地问道：“你们张老师呢？”

有个看起来胆子大些的男孩一溜烟跑进左边看起来不像教室的一间房里，大声喊了句：“张老师！有人找你！”

不多时，那位‘张老师’便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出来，刘敏一见她，就亲切地喊了声：“张姨！”

女人脸上堆着笑，应声道：“不是说中午到吗？菜都凉了，我刚准备热一热呢。”

季风看着她，身上的衣服不说多落魄，但洗得泛了旧，鼻梁上挂的眼镜也是断了条腿的，用黑绳绑起来，看年纪可能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大，季风突然就有些窘迫，脸上烧得慌，手背在身后先将腕上那只表褪下来揣着，只觉得自己太过光鲜，一点‘老师样’都没有。

她们手牵在一起亲密地说了会儿话，张姨才将目光移到季风身上，眼神亮亮的，透出满意之色：“这就是季老师吧？”

季风又觉得有点羞愧了，但仍然强撑着说：“您叫我小季就行了。”

“那哪儿成啊？能从大城市不远万里地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教书的人，都得叫上一声老师。”她的神色里带上一种正经肃穆，让季风心里那点羞愧更是无限放大了，好在这个话题并没有持续多久，没一会儿就张罗着让他们两个吃饭。

饭菜简单，一个白菜炒土豆，还有个口蘑豆腐汤，装在一深一浅两个瓷盆里，一个盘子上堆着几个白胖的馒头，这就是主食了。

“季老师，我们这儿条件差——”

“我没关系的。”张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季风打断道：“我不挑食！”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季风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笑得诚恳：“很甜。”

他长得乖巧，年纪看上去也不大，很是讨喜的样子，看得张姨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季风咽下一口馒头，又夹了一筷子白菜，他以前是不吃蔬菜的，这个毛病被穆宁治了好久，每次吃饭都要压着他吃两口，但现在吃起白菜来，竟然也没有多排斥的情绪，季风有点恍然地发了会儿呆——怎么又想到穆宁了？

他甩甩头，将脑子里复杂里东西全都抛开。

本以为今天会和学生们见上一面，没想到吃完饭出去的时候，那三间教室已经空空如也了，没记错的话，今天才星期五啊。

“他们都住得远，走回家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所以星期五下午是不上课的。”刘媛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

季风点了点头，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那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刘媛笑道：“学生不在，今天是没什么事情了，你没带洗漱用品吧？一会儿我领你去找一套，今天就洗漱休整一下。”

这里的教师宿舍就盖在教室后面的平房里，浴室是公用的，挂着个功率不怎么稳定的热水器，水流又细又小，那窗户看着更是不保险，一扇破了洞的玻璃，破洞处用花花绿绿的塑料蒙上一层，季风穿着刘敏给他找来的拖鞋，愣愣站了半响，才拨弄开关。

涓涓细流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水温很凉，要耐心等上很久才会热。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原来的生活轨迹截然不同，但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心。

沐浴露打到一半的时候那孱弱水流终于不堪重负地断了线，季风一脸懵逼地等了半响，最后好歹是等来了抽风的水压。

乡下信号差，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总觉得时间流逝得特别慢，院子有一只懒洋洋的猫，听张姨叫他‘阿花’，季风也就只能和他玩了，等刘媛也收拾好，两人才一齐开始商量接下来的教学计划。

这里原本是有两个支教老师的，昨天刚走，还好季风和刘媛接洽及时，低年级的语文数学由季风教，大一点的孩子则由刘媛负责，刘媛有过两年的支教经验，应付起来会比较自如一些。

这么商量着，等张姨叫他们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是一菜一汤，只不过那菜里竟然掺了些零星肉丝，张姨没特别提，但季风知道，这是给自己准备的。

“季老师头一次来，没什么好招待你的，等下星期再去赶集的时候，你给我说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谢谢......”季风拿着筷子，头一次觉得自己嘴笨得实在可恨，除了道谢，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淳朴的善意，冲淡了他心里的躁郁不安，在张姨和刘媛的淡淡交谈声中，这顿晚饭倒也不会让季风觉得不自在。

第二间教室搭得比较矮，有架竹梯子靠在上面，刘媛告诉季风那上面的信号会好一点，如果想联系家人的话可以去上面找找信号，还能乘凉。季风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梯子。

稍晚一些的时候，张姨和刘媛都睡了，季风仍然在失眠，想来想去只能拿上手机出了门。

他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爬上竹梯，但左上角的信号却并没有变化，原因无他，进村前季风已经将电话卡给拔了。

这上面的视野倒是更加宽阔了，被风一吹，丝毫睡意瞬间荡然无存，季风把手机放在一边，撑着边沿坐下，两条腿晃荡在外面，抬头看，蓦地被满天星河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天空黑得纯粹，仿佛倒挂的幕布，点缀着星星点点碎钻，广袤无垠，闪烁的光点密集得仿佛没有缝隙，这美太沉太重，只让人觉得身在其中渺小得如同一粒浮尘。

月光衣他以华裳，透过重重黑黢黢的山峦，会不会有人正在为他跋涉而来？

不由自主的，季风又想到了穆宁。

这已经是季风今天第二次想到他了，他有些控制不住地上扬了嘴角——很不错，季小风，你只想了他两次，非常有进步。

如果穆宁此刻在这里的话，会说什么呢？

季小风，你又不穿袜子，是不是老了想得风湿病？

季小风，大晚上不睡觉你修仙啊？

季小风，季小风，季小风......

又或者，他什么都不会说，但是会将自己紧紧抱入怀中，用一种谁都不能将他们分开的力道，然后在他耳边说，季小风，别怕。

如果如果，他在就好了。

又想，还好还好，他不在，这样就没人看见自己的懦弱了。

到了星期天，一大早，就有很多学生陆陆续续来了，大家对季风的好奇只增不减，季风站在土砌的讲台上，用半截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原本无处疏解的紧张突然就消散了，那一双双善意的，黝黑透亮的眼睛都使他变得有力量。

季风笑了一下，弯弯的眼仁里盛着璀璨的光，于是那些小孩子也跟着笑起来，阳光透进来，将这一幕衬得有些傻气，又有些美好。

当然，美好是暂时的，横在眼前的最棘手的问题是，这里实在是缺乏教学物资。

光是改个作业本，季风就遇见过破洞的，擦了又擦新老字体交叠重合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的，还有铅笔，有的实在是削得太短了，还没他半截手指头长，小孩子握在手里更是费力。

除了日常教学，季风原本打算教他们简笔画的，但粉笔的储量实在堪忧，这个计划只能稍微往后搁置，等下星期进城的时候再去采买。

定下这个主意，季风星期五的时候就早早给张姨说了，明天她要坐隔壁村的三轮车出去赶集，季风让她顺便捎上自己。

星期六一早，季风拿着身上所有的现金，以防万一出现资金短缺的状况，他还将电话卡和手机一同带上了。三轮车颠啊颠，尘土在车屁股后飞扬，季风只觉得自己屁股都麻了，才总算到了镇上。

张姨先将季风带去商店比较集中的主街上，然后才去买菜。

今天还挺晒，季风站在人流集中的街边，愣了会儿，抬头看着五花八门的商店名字，找了好久，才看见一家‘晨光文具’。

他刚走进去，岔路口便驶来一辆中巴车，晃晃悠悠，在菜贩怨声载道的骂声里停下来，过一会儿，沙丁鱼一样涌出来的人群里，赫然站立着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许是嫌热，他将外套拿在手里，露出了短袖里那截纹身，凶悍阴冷的鸦立在手臂上，惟妙惟肖瞪视着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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