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将在文具店买的五副拍子放好,想到星期一上学的时候那些小孩脸上绽放的惊喜,就觉得这钱花得值当。
住得离学校最近的就是赵华华了,刚好村口那里的广场上有一个长期废置的乒乓球水泥台,季风和刘媛换了身衣服,和张姨说了去向就出门了。这会儿天气刚好,不热,又没黑,等走到小广场那里去,果然看见一个人不老实地坐在水泥台子上,脚上的鞋也不肯好好穿,一晃一晃地搭在脚背上。
远远就听见他喊:“季老师!季老师季老师!”
季风笑着应了声,小跑着过去,刘媛落后他半步,假装不满地说:“赵华华,你只看见了季老师吗?”
赵华华今年八岁了,正好是人憎狗嫌的年纪,成天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田捉泥鳅,在学校里他是更怕刘媛,但更愿意和季风在一起玩,因为‘男孩子当然要和男孩子一起玩了’,这是赵华华自己说的,本来季风也是个孩子心性的人,和小孩在一起反而能让他自在一些。
“刘老师,你怎么也来了?”赵华华一看见刘媛,立马从水泥台上蹦下来,拍了拍屁股,用埋怨的眼神看了眼季风,季老师,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不欢迎我?”刘媛故意拉下脸,赵华华虎头虎脑的,抓了两下头发说:“本来就是男孩子的游戏嘛,你一个女生,不适合玩乒乓球的。”
季风被他俩逗得直笑,等刘媛气得要去拧他的耳朵时,总算出声打断:“行了行了,刘老师有别的事情要做,才不是来找你的。”
赵华华马上喜笑颜开,豁着一口牙冲刘媛说拜拜。
等真正握上拍以后,季风站在水泥台的一边,磕磕绊绊地回忆穆宁当时是怎么教自己的——
“嗯......握拍又分为直握拍和、和横握拍,像你这种新手的话,就用....”
用什么来着?季风犹豫了一下,在赵华华亮晶晶的眼神中,肯定道:“直握拍!”他走到赵华华身侧,手把手地教他:“拇指和食指钳住拍柄......别这么用力,自然一点,保证球拍不会掉在地上就行了。”
“那季老师,我剩的手指头这么办呢?”赵华华自己带来的那副他爹亲自削的木头拍子被放在一边,季风塞进他手里的是新买的,刚拆开,红色软垫还有一股塑胶味,越是崭新的东西越是能激起人的紧张感,季风被他夸张翘起来的三根手指弄得大笑不止,“怎么办?当然是分开托住拍面啊,不然还要把它们折了啊?”
“哦......”赵华华跟着傻笑起来,然后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等季风重新走到另一头去后,才大喊:“季老师,我准备好了!”
季风也被他吼得有点紧张,不自觉咽了下口水:“那我发球了哦!”
其实发球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就算有,季风也真的不记得了。他只装模作样地拿着小球在台子上颠了两下,赵华华的视线就跟着那球一上一下,等季风轻轻挥拍的时候,小球直冲他面门射过来,赵华华下意识用拍护住脑袋:“哎哟!”
这一球落了空,咕噜噜滚在地上,季风哭笑不得,“你躲什么啊,用拍子接啊。”
“拍子......对哦,还有拍子。”赵华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球捡起来,扔给季风:“再来一次!”
当然,条件反射这种事情,是不会因为‘再来几次’而改变的。
“赵华华,用拍子接啊!!!你用手抓球干嘛啊!”
“别躲啊,这球又不高!”
“拍子拍子,你是舍不得用还是怎么回事啊?”
赵华华苦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季老师,我、我不行啊。”
季风简直抓狂,正想着要不换一个方式教他的时候,背后就传来一身中气十足的怒吼。
“赵华华!你他娘的在干什么啊!”
赵华华一听见这声音,跟兔子见了狼似的,拍子抱在怀里,直往季风身后躲。
“爸,你来干啥?”赵华华抓着季风的衣摆,用力过度导致那衣服被扯得崩紧,季风余光里似乎看见一个男人抄着拖鞋就冲过来了,赵华华一看见这架势,就躲得更凶了,季风跟老母鸡似的,被迫跟着赵华华转圈圈。
这小子胳膊劲儿可大,季风好几次都没能挣脱,晕头转向地夹在两父子中间,天色愈发暗下来,不仅视物不清,好像还出现了幻觉了——怎么还看见穆宁了呢?这地方这么邪?只不过是打乒乓球的时候念叨了一下他的名字而已,就出现幻觉了。
而且这幻觉也不尽人意,怎么沉着个脸呢?季风腹诽道,这个幻觉里的穆宁不好看,他想换一个。
却见这‘幻觉’从赵华华他爹身后越走越近,身上的衣服小了一码,将胸肌勾勒得偾张,他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季风,步子迈得大而急......
季风怔在原地,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幻觉。他这边停了,赵华华可不得了了,脚下更快地躲闪,拽得季风一个踉跄,被一双手臂有力地接住了。
赵华华一头撞在季风的腰上,被他爹成功揪住了衣领,捂着耳朵绝望地说:“季老师你怎么不躲啊!”
他的季老师已经接近失声了,瞠目结舌,呆呆地仰头望着自己的‘幻觉’。
“躲?”穆宁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笑得季风汗毛直竖,“还躲吗?”
赵老二那边顾及着有外人在场,没怎么收拾赵华华,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给穆宁介绍:“这就是我家那小兔崽子,嘿嘿,见笑了见笑了。”
穆宁已经松开季风,紧贴他站着,赵老二又说:“你身边这位,就是季老师了。”他要朝季风介绍穆宁,却听后者打断道:“不用了,我们认识。”他的手臂上仿佛还残留着季风的味道和温度,这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连日来的躁郁和怒火。
穆宁侧头看了眼还处在惊诧状态的季风:“是吧,季老师?”
赵华华站在原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赵老二瞪了他一眼:“喊人,这是你穆叔叔。”
“穆叔。”赵华华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又问道:“季老师,这是谁啊?”
季风好像被这声喊回魂了似的,舌头打结,脑子也一团乱麻:“这是、我....是我......”
“是他哥哥。”穆宁接过他的话头,没什么表情的说道。
赵老二狐疑地看了看两人,总觉得这气氛不太对头,但天太黑了,又实在看不清,只能催促着赵华华回家:“这么黑了,你还缠着你季老师,回家我再收拾你。”
赵华华怎么可能愿意回家,他赖在原地,死活不肯走:“这儿有灯,我一会儿去让刘伯给我们开。”
“啊对......”季风僵硬地接道,他并不想让赵华华离开,不然一会儿就只剩下自己和穆宁了:“可以开灯,没关系的......”
既然季风坚持,赵老二也不好强行把人带走,嘱咐赵华华不要调皮后,就自己走了:“穆老弟你——”
穆宁说:“我在这儿待会儿。”
“好勒,那我先回去了。”
没一会儿,小广场上真的亮起了灯,一颗硕大的灯泡刚好悬在水泥台上,赵华华一声欢呼:“看吧,我说过会亮灯的!!”
周围一下子亮起来,之前借夜色掩去的紧张和无措瞬间暴露在外面,季风将头埋得更低了,听见穆宁从鼻腔里哼出个短促气音,好像是在对赵华华说:“这灯泡是挺亮的。”
赵华华不知道他这句话意有所指,迫不及待地拿着拍站好:“季老师,我们继续嘛。”
“啊?”季风抬起头,就差同手同脚地走过来了:“继、继续?”
他现在这种状态,怎么继续啊?闭着眼睛可以打球吗?
他不敢看穆宁,穆宁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一个多月了,瘦了,也黑了,头发长了些,唯一没变的还是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系列诸如心虚之类的光芒,他的手指蜷在身侧抠着裤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乎极快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看球拍。
赵华华已经准备好了,一叠声地催他:“季老师!”
“哦哦,那就继续吧,继续。”季风低着头发球,那球呈曲线过来,径直路过赵华华,被穆宁接住了,他走上前两步握住赵华华手里的拍子,帮他矫正姿势:“这儿,胳膊太直了是接不到球的,稍微弯曲一点。”
“虎口贴住手柄根部,不要中空,这样更好发力。”
赵华华被他纠正后,原本不耐的语气都变了几分,“穆叔,你会打吗?”
穆宁说:“试试?”
他带着赵华华发了个球,毫无防备的季风没有接到,反而是赵华华高兴得要跳起来的样子:“哇!厉害厉害,季老师都没接到哦!”
穆宁看他手忙脚乱地捡球,握住赵华华的手不禁用力了些,捏得小孩哎哟哎哟的叫。
季风把拍子往水泥台上一放,有些慌乱地说:“我、我不打了,今天先这样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赵华华的手都要被这个穆叔叔捏断了,好在穆宁很快就放开了他:“你自己能回家吗?”
“能,我家就在边上。”赵华华点头,穆宁摸了摸他的头说:“快点回去吧,给你爸说声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季风走得快,但穆宁跟得紧,加上这村子本来也没多大地方,两面夹着大山,中间一条浅浅的沟渠横在土路上,这路上只有他们一前一后两个人,较劲儿似的,直到穆宁在后面喊了声:“季风,站住。”
他非但没站,反而像被触发什么机关似的,拔腿就跑,被穆宁逮到后就埋着头装鸵鸟,抿着唇一言不发。
穆宁气得不行,用手点他的脑袋:“跑什么?啊?我说你跑什么?”
他手下力道不重,更像是温柔轻抚,季风偏偏红了眼睛,躲开他的手。
“为什么不说话?”穆宁将他拉到路边去,仍然是绷着脸,“不说话你就以为没事了吗?躲了我这么久,可以啊,是能做大事的人了啊,卡也不带,什么都不拿,真当我查不到你了是吧?”
季风愣了一下,突然挣脱他的攫制,“你当然查得到了,你什么都查得到!”
他说完就哭了,又委屈又气愤的样子,穆宁被他吼得怔住,看见他的眼泪后,叹了口气,想伸手给他擦泪,季风躲了一下,被他捏住下巴转过脸来:“吼够了吗?要不要骂两句?不解气的话就打我两下吧。”
他掌心的粗粝和季风脸上的柔软碰在一起,让季风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了祖宗。”穆宁的掌心一片湿润,指肚都要被他的泪烫化了。
“我错了,季风。”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轻之又轻,这些日子里想到的话,打过无数遍的腹稿,好像都不管用了,他说得颠三倒四的:“我一直想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你,我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季风仍然没有停止哭泣,那眼泪永远都擦不完,穆宁伸手盖住他的眼睛:“行吧,我承认我的控制欲太强了,我反思。”
掌心被颤动的睫毛划了两下,他继续说道:“那些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不是故意要查的......”
这他妈说的什么狗屁,就是他让人去查的啊,穆宁只能改口:“......我主观上是想保护你的,但没想到伤你更深了。”
“对不起,季小风。”他放下手,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浸得润泽的眼:“对不起。”
穆宁这一连串的道歉,让季风有些反应不及,他打着哭嗝,自己用手抹了抹眼睛:“反正、反正你现在都知道了。”
穆宁隐隐觉得季风的关注点不太对,他强迫季风抬头看着自己:“是,我知道了,所以呢?所以这和你躲得这么远有什么关系呢?”
季风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永远也触及不到的天边,他说得急促,不知道在心里想了多少遍的话:“我有病啊,人格分裂你知道吗?很可怕的,我会变成另一个人,我就不是季小风了,我不正常的,我有病的。”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鼻子和脸都红红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我有病的呀,我——”
唇上传来柔软触感,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好像还有一截舌尖从上面舔过,顺势卷走了一颗眼泪。
穆宁退后了一点,额头抵着他的脑袋,将他脸上的所有的情绪都尽收眼底,包括那些怔然迷茫和不知所措。
季风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红了脸,张着嘴,仿佛一只被亲傻了的呆头鹅。
穆宁轻笑一声,似在调侃:“这不还是季小风吗?哪儿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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