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赵瑾的病这半个月来并没有起色,有人扶着只能勉强站立,因为这个,众人过年的兴致都不太高。
三十午后,还是让人把他搬到了正房,虽然他也吃不了什么。别说嚼正常的饭菜,就是喝汤,也会从嘴角漏出来,得有人时时刻刻帮他擦嘴。
桌子上围坐了一圈的人,邱氏母女垂着头只顾着吃,自从赵瑾病后,蕊儿那边的饭菜也很简单,邱氏母女也就在自己院子里吃了。
众人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一脸沉重,于氏却似乎不受影响,除了面色憔悴些,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端起酒杯,“过年嘛,得高兴些,你们这样,你们爹见了心情也不会好。”
于氏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赵瑾,笑着问道,“玉和,你说是吧?”
赵瑾根本没答话,口水还流了出来,于氏见了,也不嫌弃,温柔的用手中帕子帮他擦了,“你放宽心,这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赵瑾有些激动,连比带划道,“额……扬州……”
于氏瞬间了然,“想回梁洲?”
赵瑾忙点头。
于氏笑着摇头,“你如今病成这样,如果你回梁洲,也没人照顾你,再说了,父亲生病,不留在身边照顾,反倒送回乡去,外人怎么看延煜他们?要是被御史逮着参上一本,那延煜他们还能有个好?”
赵瑾越发激动,脸胀得通红,于氏伸手抚他胸口,笑着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不想让延煜他们分心,但儿子孝顺,我们年纪也大了,就听他们安排,别添乱就是帮忙了。”
说着,抬手去端了一碗汤,拿勺子仔细吹,凉了递到他唇边,“喝汤。”
于氏笑意盈盈,赵瑾眼神愠怒,抬手打翻,“滚!”
这个字他倒是吐字清晰。
屋中所有人都看到他这番作态,也听清楚了他说的那个字,赵延煜兄弟三人眼中立时就起了怒气。
赵延煜走过去,拿过于氏手中的碗,不满道,“爹,娘好心好意给你盛汤。您就算不想喝,也不必如此伤人。”
倒是于氏劝说他,“你爹生病,这么久不见痊愈,心情烦躁些我能理解。”
看向赵延煜三人,提议道,“这样吧,反正你们爹也不喜我。让人送他回蕊儿那边去,他以前最喜欢蕊儿了,那边还有个孩子呢。你们已经大了,别和那孩子争。”
听到蕊儿,赵瑾越发激动,对着听到于氏吩咐后上前来搬他的随从怒目而视。
于氏见了,催促道,“你们快点,老爷等不及了。”
微微挣扎的赵瑾很快就被人强行带了出去,于氏随手将方才给她擦嘴的帕子扔到了给赵瑾吐东西的盂中。
傅清凝余光看到,面色不变,含笑招呼众人吃饭。
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闲聊,于氏端着茶杯,淡然道,“等过完年,你们也不必再告假侍疾了。你们也看到了,你爹除了那些丫鬟,再不让别人近身的,你们留在家中,其实也只能看着……他一辈子好美色,看不到那些丫鬟心里郁结,于病症无益。所以,延展和延善你们俩还是搬回去住,那边点卯近些,这边太远,你们每日来回太累,抽空回来看看尽心了就行。延煜你虽是长子,但我和你爹跟你一起住就行,你也别再告假,每日回来过去看看他也就行了。”
“他变成这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总不能全家人都守着他,等他病好?”
赵延展欲言又止,“娘,爹他这么对您,我……”
于氏抬手止住他未出口的话,“别提这些,听话,明日就带着瑛宝回娘家去,之后就回翰林院
那边,该拜访的去拜访一番,别看过年这些天不用点卯,时间过得很快的。”
又看向赵延善,“延善,过完年之后,我打算给你说亲,你可有什么想法?”
赵延善起身,眼神左瞄右瞄,很明显心虚,于氏讶异,她本就是随口问一句,没想到他还真有。
于氏就笑了,“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刚好今日一家人都在,说来听听,要是合适,娘就去给你提亲去。”
这么多人面前说,赵延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听到于氏最后一句,他有些高兴,“是我院子隔壁的古姑娘。”
于氏哑然,她看向纪瑛儿,“你听说过吗?”
纪瑛儿含笑点头,“三弟隔壁那家确实姓古,古大人是翰林院中的主薄。更多的我就不知了。”
赵延煜突然出声,“我知道他家。古大人是举人候补进翰林院的,去年和延展他们一起入职。”他面色严肃,“延善,你怎会认识他家的姑娘?”
于氏惊讶地看着他,赵延煜少有对弟弟这样严肃的时候,忙问道,“延煜,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赵延善有些着急,“她爹如何,和她没有关系。”
看来这人还是有些不妥当,要不然赵延善这么着急做什么。
于氏面色慎重,“婚姻大事,关乎一辈子。尤其如今你们已经入朝为官,姻亲关系何等要紧,不能让你们胡来。延煜,你来说!”
赵延煜没说,扫一眼那边的邱氏母女,意思不宜让她们知道。
于氏瞬间了然,看向垂着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两人,“实话跟你们说,过完年我不打算留你们再继续住下去。”
邱氏闻言一急,反射性的就看向赵瑾的位置。见人不在,忙道,“我们母女现在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你这样赶我们出去,跟让我们去死有什么区别?”
她大概是太着急,语气一激动,就带着点质问的意思。
于氏身子往后一靠,闲闲道,“你把我儿子害得那么惨,就是送你去死,我觉得也说得过去的。”
邱氏一片茫然,转眼看向赵延喜,见她吓得低着头不说话,只吃面前那盘点心,明明更远一点有她喜欢吃的豌豆黄,她却看也不看,和一开始进京城来自顾自吃饭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了。
“我错了,我就不该来。”邱氏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不知是为了女儿的委屈还是真的害怕,“大嫂,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于氏一口回绝,“你们自觉一些,自己收拾东西走,别等着我让人赶你们出去,那就太难看了。”
邱氏哭音一顿,转眼看向屋中所有人,“所以,这两个月来我委曲求全,你们就一点都没有心软?”
屋中没有人答话。
半晌,邱氏拉着赵延喜起身出门,一句话都没有。
见人走了,于氏看向赵延煜,很明显是等着他说那古家的情形。
赵延煜看着邱氏母女的背影,于氏冷笑一声,“你们放心,她们舍不得死。前些日子一分钱没有,发霉的饭菜她们也能吃的下去,因为她们没地方去。现如今你们父亲来了,他身上总会有银子补贴她们母女的。”
最后一句话,语气嘲讽,“认真说起来,我也好多年没从你们父亲手中拿到银子和礼物了。”
此话一出,三兄弟面面相觑。赵延展低声道,“我也没有。”反倒是把于氏给的银子贴了不少给他。
于氏讶然之余,又不觉得意外,“这么一说,要不是她是你二婶,且她年纪也大长相不好,要不然我会以为……”
赵延煜及时打断她,“娘!胡说什么?”
于氏清咳两声,“都是一家人嘛,这里又没外人,说错话有什么要紧?你倒是说说古家的情形啊。”
赵延善垂着头,有些紧张的捏着茶杯。
赵延煜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古大人今年入翰林院,我会知道,皆是因为他有个女儿是刑大人妾室。我为刑部官员,对于尚书家中的事情也知道一二,这位古姨娘是七月入府的,古大人八月搬进翰林院官署。”
所以,这完全是送女做妾换前程。
赵延善紧张道,“大哥,她姐姐是因为被刑大人救了,才会委身做妾,她们家也就她姐姐一个人给人做妾而已。”
于氏皱眉,“身份不够想要攀亲,也只能做妾了。”
赵延善不说话了。
他本就沉默寡言,但此时垂着头,莫名就从他身上看出一股沮丧的感觉来。
赵延煜不管这些,继续道,“事实上不止如此,古大人出身贫寒,原籍庶州,那地方长年干旱,收成不好,朝廷年年减免赋税,却还是有许多人吃不饱肚子。古大人的姐姐嫁给了富商做续弦,有那富商全力资助,这才有了他今日。”
赵延善疑惑抬头,“大哥,这些你从哪里听来的?”
赵延煜摊手,“刑部主事中有个和古大人同籍,就在他隔壁县,这些话是他戏说出来的。我还知道古大人现如今家中还未婚配的姑娘有三位,据说他还想送女入太子府。”
当然了,那人说得还要难听一些,什么家境不好不要紧,多生貌美的女儿也能成功。
于氏听到这些,摆摆手道,“不成不成,就凭这些还不够糟心的。我们延善才貌双全,何必找这样麻烦的人家?摆明了靠女儿接济娘家……”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不好意思的看向傅清凝和纪瑛儿,“我不是说一定不能帮衬亲家,但这样功利性强的人家,我们家没必要凑上去让人压榨,对不对?”
傅清凝点头。
纪瑛儿在于氏看过去时,唰得起身,满脸歉然,“娘,你方才说什么,我走神了没听见。”
傅清凝哑然,一时间分不清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假作不知给于氏台阶。
于氏摆摆手,“没事没事。”随即看向赵延善,“三儿,咱能不能换一个姑娘?”
赵延善有些沮丧,“娘,您看着办吧。”
他这么顺从,一句反驳都没,于氏又于心不忍,“要不,我抽空去悄悄看看那姑娘?”
赵延善闻言一喜,“多谢娘。”
于氏见状,假做心酸模样,手捂着胸口,“难受!”
赵延善忙起身过去帮她捶背,屋中顿时哄笑声一片。再没有提起方才赵瑾离去时的模样,其实众人都看得出,他刚刚是不愿意离开的。
赵府右边的院子里冷清,和这边正房完全两样,屋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蕊儿端着托盘踏入,“老爷,夫人说从今往后我们院子里用木盘木杯。”
赵瑾吭哧吭哧喘气,显然气得不轻,闻言更是生气,手一挥就把床边上的架子带倒,那上头放的是给他擦脸的水,哗啦一声,屋中顿时满是水迹。
“您可别动怒,大夫都说了,你若是再气晕过去,神仙难救!”蕊儿招呼小丫头进来收拾,然后坐在床边,耐心的把手中的药喂到他唇边,“老爷,喝药。”
赵瑾别开脸,“毒妇!”
两个字吐字清晰,蕊儿听明白了,却假作不知,再次道,“老爷,喝药!”
赵瑾抬手,蕊儿眼中的柔情蜜意早已不在,只剩下冷淡疏离,“老爷,大夫这一次留了五日的药,你若是提前“喝”完了,夫人会不会请大夫奴
婢可不知道……”
赵瑾的手放了下来,颓然靠在枕头上,一瞬间如七十老翁一般颓然,喃喃道,“毒妇……”
邱氏母女翌日午后就启程离开了,离开去赵瑾的院子呆了一个时辰,之后哭着出了赵府的门。赵延煜暗地里让人跟着,一直跟着她们去了码头上了梁洲的大船,眼看着大船启程离开京城之后,才回来复命。
傅清凝得了消息,特意去告知于氏,于氏听完,含笑点头,“我就知道,她们要不到银子,眼看着你公公这边又靠不住之后,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会回梁洲。都说儿子是女人的靠山,她的靠山可还在梁洲呢。”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于氏神情微妙。
傅清凝看不懂,也不想懂,讲真,就这么让邱氏离开,她很不甘心,不过真的让她动手将她们母女如何,她又做不到。
于氏见她神情,笑着道,“等你这边各家拜访后,我们一起去翰林院官署那边看看。”
转身离开之际,听到于氏叹息一般,自语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让人感同身受最能让人知错。”
傅清凝听到这话,心里跳了跳,没有回头询问,本来打算回院子的,脚下一转去了晏儿的院子。
今年刑部各家接待客人对于傅清凝来说,和往年没什么不同,硬要说的话,就是去杨大人家中那日人少了许多,去年还有四皇子妃亲自上门,连带的就有六部和好些京官上门,热闹得不行,今年只有刑部官员了,且都没用膳,几乎算是放下礼物就走。杨夫人送她们出来时,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