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人际关系。
说亲自然是非常亲的, 有个大事小情, 必然都要出面, 逢年过节, 也往往会彼此走动。
可更多的时候,却是一直在互相比较和别苗头。
孩子给了自己什么要比,自己给了孩子什么更要比。如果彼此都是好说话的人,这种比较倒也无伤大雅。但如果本身就很在意这些,就免不了会暗自计较。
在袁成书看来,自己跟江家那老头的关系, 就是这种塑料亲家情,表面上客客气气, 其实谁也看不上自己。
这一半是因为孩子们的事, 另一半则是因为所谓的“文人相轻”。
江外公觉得袁爷爷太严肃古板, 没什么文士风度,比起搞文学的, 倒更像是在实验室里搞研究的, 一板一眼。袁爷爷嫌弃江外公太能装、太懒散,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在新时代里搞什么魏晋风度,本来就很可笑。
竹林七贤之所以放诞, 是因为生不逢时、是因为政治上的失意,是一种无处发泄的苦闷与孤独。
这个时代要是真有人能做到竹林七贤那个地步,他也佩服。然而更多的,不过是故作风雅、沽名钓誉罢了。
总之, 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幸而他们并不住在一个城市,就连研究的方向也截然不同,就算同在教育圈,其实也很难碰面。至于家长里短的红白喜事,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他们亲自去走动,委托孩子们代理就可以。
所以袁成书早就知道江流水来了花市,但直到大年三十这一天他拎着东西登门,才见到了人。
彼时江流水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戴着老花镜,举着一本书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袁绦和秦敛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一个正在泡茶,另一个则在剥桔子,剥好的橘子整整齐齐在盘子里拼成一朵花,而江流水时不时伸手捻起一片放进嘴里。
袁成书一看这幅画面,不由十分眼红。
要说他最看不惯江流水的地方,就是对方总是表现得很容易亲近的样子,也就很招小孩子喜欢。
袁绦这样早熟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基本没什么畏惧感,但跟他相处时也是端端正正,一脸严肃,叫袁成书也很难领会到多少天伦之乐。但跟江流水在一起,就要随意得多,关系也显得更亲近。
明明自己才是爷爷来着。
秦敛就更不用说了。这孩子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大抵是被他盯着学语文的时间长了,一见到他,第一反应就是挺胸收腹,摆出好学生的姿态来——完全就是学生敷衍老师的那一套,全然没有半点对长辈的钦慕。
看不顺眼的人恰好在自己的短板上是长项,而且还得到了自己心里一直想着但始终没有得到的待遇,自然让袁成书心下不快。
他轻哼一声,将手里拎着的东西交给迎上来的袁笃行,状似不经意地踱着步走道阳台。见袁绦和秦敛站起来,还尽量缓和表情地摆了摆手,“没事,你们坐,招呼客人要紧。”
“我算什么客人?”江流水笑眯眯地说,“秦敛,去给你爷爷搬条凳子过来。”
“支使孩子做什么?你要真不把自己当客人,就应该站起来,把摇椅让给我。”袁成书哼了一声,“这椅子还是我买的呢!”
话说袁家这个阳台,完全是袁绦从外公家搬回来之后,按照江流水那个阳台复刻过来的。
那时袁绦还小,在家里也没有如今这样的话语权。袁笃行本来是不赞成她胡来的。袁成书听说之后,二话不说买了一张摇椅送过来,一直用到现在。这件事至今都是他心头得意之处,因为这个缘故,他自己每次过来也最喜欢这个位置。
占了这个位置的人,就显得更讨厌了。
“我知道。”江流水还是一脸笑模样,“我听袁绦说起过。当时她还说了,以后外公再来家里,就有地方喝茶了。这就是给我准备的嘛!”
袁成书顿时更酸了。
好在这时秦敛已经回来了。她没有按照外公的说法搬来凳子,而是将一个大豆袋挪了过来。
这东西还是秦敛开始跟着袁绦复习,长时间驻扎袁家之后买的。她做题累了的时候,就喜欢瘫在上面。这东西跟摇椅比起来可要舒服多了,只是爷爷和外公上了年纪,思想也比较老派,更喜欢躺在摇椅上的感觉。
太软的东西,总感觉躺的时间久了,骨头也跟着软了。
不过亲孙女搬来的豆袋又不一样了。袁爷爷露出一点笑模样,坐了上去。
正要说话,门铃又响了起来。
秦敛连忙放下手里的橘子,站起身道,“估计是我爸妈来了。”
不过没等她走过去,江燕子已经开了门。先进来的是一对儿老头老太太,身上穿着大红的褂子,夹杂着银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精神。秦大龙和周晓红跟在后面,没人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都是从乡下带来的特产。
两家人见面也不算小事了,猜出来人身份,出于礼貌,袁成书和江流水都站了起来。
这对一向不对付的亲家此时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默契点头,决定先搁置彼此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较量,一致对外。
把秦家人说成“外”,当然不太合适。
但眼下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想法,谨慎一些也不算错。
两分钟后,寒暄结束的众人在沙发上落座,开始交谈。只说了几句话,袁成书就在心里暗叫糟糕。
这对老头老太太态度实在敞亮,也会说话,始终是脸上带笑,不急不缓的样子,完全跟江流水是一个类型的嘛!果然再转头一看,江流水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语气也带着热切,全然没有方才同仇敌忾的模样。
刚刚结成没几分钟的联盟,就此破裂。
袁成书的气闷一直持续到吃晚饭的时候。满满一桌子的菜,一半是秦奶奶的手笔,另一半是她指点着江燕子和周晓红做的。味道比袁成书平时吃到的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于是袁爷爷也干脆利落地倒戈,还跟秦爷爷喝了几杯酒,到兴头上,还敲着酒杯现场作了一首词。
江外公在对面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微笑,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袁成书这种“狂生”的模样。以前他觉得袁成书就像是契诃夫的主人公别里科夫,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当然,这说法未免刻薄,但袁绦就是让他教坏了,才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这一点毫无疑问。
现在去了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看起来倒是顺眼了不少。
不过袁成书的好心情也同样没能持续太久。
过了八点钟,秦敛和袁绦开口,申请跟同学们一起出去玩。现在的年轻人不兴守岁,要去江边广场看焰火表演,跟大家一起倒数迎接新年,家长们都表示理解,干脆地点头答应了。
但是等两个孩子一出门,周晓红就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两个倒霉孩子,还跟同学一起出去玩,骗傻子呢?”
“话是这么说,大过年的,家里这么多人,又都是长辈,她们待着也不自在,出去透透气也好。”秦家奶奶张星笑眯眯地道,“小孩子嘛,贪玩一点,不要紧。”
袁成书将手里的酒杯放下,总觉得她们话里有话,于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然后,他才慢慢地从这些大人们含糊其辞的话语里,抽丝剥茧一般探寻到了那个真相:袁绦和秦敛不但是被抱错的孩子,她们两个还在谈恋爱。而且在座的这些家长们,除了自己全都知情。
袁爷爷甚至来不及因为这有些出格的恋爱关系而震惊,先出离地愤怒了。
这么大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简直……太过分了!
这种事,明显是年轻人们先发现的,结果秦家那边知道,江流水也知道,就自己不知道。
袁成书怒视儿子,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把自己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
然而袁笃行此刻忧心忡忡,又喝了一点酒,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动向。他已经忘记自己没有对父亲提过这件事了,满心认为在座的人都是知情者,所以也没有想过要解释一两句。
袁成书气得又喝了两杯酒,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然而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群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并不像是要极力反对的样子,更像是一种默认。就像他们同意袁绦和秦敛这时候出门,明知道她们不是去找同学玩,但谁也不会戳破。
自欺欺人!
袁成书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很快意识到,并没有人想听自己的意见,于是只好又闷闷地喝了一杯酒,并且在心里决定,明天清醒之后,先私下把儿子叫来骂一顿再说。
他们在想什么,他还能不知道吗?
不就是怕他的性子接受不了这些,极力反对,索性先瞒着,等木已成舟、大势已去,他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爷爷:委屈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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