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瑭扯了扯领子遮住下半边脸。
在乱窜的人流中快速跑动, 同时一双眼睛左右到处扫,打算找户已经撤离的人家, 看看能不能捡漏换身低调一点的衣服。
如此寻寻觅觅穿过大半条街, 一处半掩着的铺面让她眼前一亮。
门口还来不及撤下的招牌上大红字写着“杨记成衣”。
这是一家成衣店!
苏瑭立即推开四周不断撞过来的行人,朝着楔开一扇的木板门钻了进去, 同时反手把门板拉上。
还是白天, 镂空雕花糊了细纸的门楣透进昏暗的光。
瞳孔适应光线差异之后, 她立即就被吓了一大跳。
“欸!这是干什么!” 这是苏瑭的喊声,“你快下来!”
屋中央从结实的房梁上垂下来一缕白绫,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 身穿淡蓝色中式中袖上衣配深色过膝百褶裙的年轻女孩儿正站在高凳上,垂首仔细地给白绫打结。
这是典型的女学生打扮。
“你是谁?”
那姑娘神情恍惚, 白嫩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竟是才发现有人进来似的。
苏瑭扫一眼。
女孩儿五官清秀, 挺漂亮一姑娘, 怎么就想不开要上吊?
“我来借身衣服, 正巧,你别忙活了, 快下来帮我看看找身合适的?”
“你自己随便看吧, 我小姨家刚走,东洋鬼子来, 东西留着也是给他们糟蹋了……”
妹子仍旧站在凳子上,语调颓唐满脸生无可恋。
不过听那口气,即便伤心成那样了, 多少还是留着一点这个时代女学生特有的愤世嫉俗。
“那多谢了啊。”
苏瑭没跟这种一看就有点精神问题的姑娘打过交道,边说边在柜台后面翻找,也是借着这种自来熟的“厚脸皮”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
既然要拿人家店里的衣服,就不能袖手旁观看着她去死。
“穿什么好呢?你身上那样的有吗?”
她故意这么问。
对方果然随着苏瑭晃来晃去地忙活机械性地挪动眼珠子,“这是学校统一订做的,店里没有。”
“你真是女学生啊?”
苏瑭仿佛瞧见了西洋镜似的,语气夸张,满脸好奇和不理解,把跟身上的妓子行头完全相符的性格演绎得淋漓精致。
就见原本除了丧没什么其余表情的姑娘眼底闪过一丝嫌弃。
虽说自古笑贫不笑娼,但在“新时代”女学生眼里,显然还是很瞧不上窑姐儿的。
“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女学生皱眉,满脸不认同。
苏瑭眉梢悄然挑了挑,这读书脑子读坏了的姑娘,对着妓子(虽然她并不是)说你怎么不自爱,就跟古时昏君看着百姓挨饿问何不食肉糜异曲同工。
沦入娼门的,哪个不是被现实所迫?
谁还愿意自己往火坑里跳,半片朱唇万人尝?
不过心里的情绪不便露出来,现在是逃命的时候呢,苏瑭没功夫跟她瞎白话。
她找出了一身藏青色衣裤,大概是给上了年纪的民妇穿的,不过别的都是裙子或是简式旗袍,跑动不方便。
边蹲在柜台后面换衣裳,边朝外面忽悠。
“我可爱我自己了,这不就趁乱跑了么?春兰苑丢了我这大红牌,妈妈可要哭瞎眼……”
她这么说,女学生似乎稍微认可,语气缓和了些。
“春兰苑?”
“你不知道?就在前面街口啊。”
苏瑭已经麻利地换了衣裤站起来,头发也换了一根普通藏青的带子绑着,抬头就见对方再次无声掉了一串眼泪。
“我不是这个县的人……”
这个话头似乎戳到了她的伤心事,一哭起来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却不哭出声,看起来别提多可怜。
“所以呢?你跑这儿来干什么?看你小姨?你运气可真不好,还碰上鬼子了……”
苏瑭走过去,想趁她掉金豆子哭得伤心把人给从凳子上抱下来。
“我是来找我表哥……”
女学生说出表哥二字就全然崩溃,不等苏瑭去抱,自己就跳下来抱着她哭得嗡嗡作响。
不知道她这个“弃暗投明的失足女”怎么勾起了对方的倾诉欲,反正那姑娘埋在她肩头就抽抽噎噎地把自己的故事全抖出来了。
原来女学生叫沈瑾冰,从小暗恋自家姨表哥。
但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一直藏着掖着不敢说,可表哥两年前突然不声不响弃笔从戎参了军。
那之后就音讯全无。
沈瑾冰四处打听寻找无果,前不久听说表哥可能加入的北方军南下要经过这里。
在省城念书的她,实在难忍相思之苦,趁着假期独自跑来这里。
因为表哥家就是在这个县城做生意,要是真的经过,也许会回来看看父母也说不定?
谁知找到小姨,对方却告诉她表哥去年就死在了战场上,什么都没剩下,就送回来半截烧毁的军服袖子。
万念俱灰之下,又等来了鬼子来袭的消息。
小姨一家人要带着她一起逃命,沈瑾冰却要死要活执意留了下来。
“逸哥都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姑娘就等着自己长大好跟表哥表白之后相亲相爱,谁知世道乱起来,这就是阴阳两隔。
苏瑭听得眼皮直跳,果然是……
病得深沉!
外面的嘈杂人声都小了很多,估计逃难的都走得差不多了,不能再耽搁。
拍了拍少女单薄的肩背,语重心长。
“既然你意已决,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后会有期。”
苏瑭不过是借了一身衣服,也把人从凳子上哄下来了,之后如何都是命,她可不是什么老好人。
对方显然被她突然不劝不哄了态度震了一下。
苏瑭趁机把人从自己怀里撕开。
“如果不想被鬼子糟蹋,要追随你逸哥而去还是要跑,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拨开木板门,走人。
这么一耽搁,外面果然已经稀稀拉拉没剩下几个人,大多是舍不得家当磨磨蹭蹭的或是老弱病残跑不动的。
换了衣服跑动更方便,但越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前面似乎太安静了点?
后面倒是不怎么消停,那叫沈瑾冰的女学生看来最终还是决定不想追随表哥而去……
这是追着她来了。
不远处已经看到了县城北门不高不矮地耸立在那里,门洞大敞着,周围人影也不见一个。
从那里望出去只看得到朝前拐弯的夯土路,视野受限,看不出个究竟。
苏瑭越走心跳越快,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沈瑾冰从后面追了上来,声音还带着可怜兮兮的鼻音,一双眼睛无辜地瞪着,“你怎么不走了?”
“别……”
别急两个字还没喊出来,来了精神的女学生就已经朝门洞跑去。
“啊!”
“哟!这儿还有个女学生!”
女孩儿的尖叫和兵痞子兴奋的调笑声同时从城门洞卷着回声传来,
苏瑭心尖一颤,掉头就往城门边的一条岔路巷子跑。
沈瑾冰反应倒是不慢,穿过门洞看到前面黑压压都是穿着深棕色军服扛着真家伙的大兵,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回头正巧看到苏瑭躲进巷子边的一处民宅,也朝着那边跑。
追过来四五个小兵,哪里能让这娇滴滴的女学生跑掉?
步槍前头的刺刀长长伸出来一挑,沈瑾冰脚脖子后面就是一条口子,尖叫着就扑倒在地。
“跑什么跑!咱们唐师长又不吃人,没看你的父老乡亲都老老实实在外面儿候着?”
打头一个小兵槍托倒过来拧着沈瑾冰的后腰让她动弹不得。
“呵,还真是水灵啊~”
旁边一个走过来,弯腰伸手在她白嫩的脸蛋儿上摸了一把,语气里猥·亵意味红果果的,听得沈瑾冰羞愤不已。
“呸!拿开你的脏手!”
苏瑭躲在门后从木头缝里往外看,瞧见小姑娘那表情,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知道对着这些臭男人,越是做出贞洁烈女样,他们越兴奋么!
果然,几个小兵全都围了上来。
“脏?还有比这更脏的,要不要给军爷用你这厉害的小嘴儿洗一洗?”
几人哈哈大笑,还真的有个作势要去掏雀。
苏瑭旁观者清,看出来几个小兵只是逞嘴皮子威风,并没有真的打算这么青天白日的就拉着女学生干点什么。
他们的话听来,城门外面来了个“唐师长”?
有大佬在,在这么个破县城逮到个水灵的女学生,再怎么也该孝敬上面才对。
她眼珠子一转。
一般情况一个师,人数至少上万,来了这么多人,堵在百姓逃难的城门口是什么意思?
既不去打鬼子,又不放百姓离开。
这是想笑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这些人的军服看起来挺新,跟之前那厮的山匪兵身上杂牌军的旧衣服不可同日而语,看来是某个军阀的正规军。
而那厮手底下,先前目测也不过是几千而已……
苏瑭心里有了琢磨,可不过晃神间,就听外面的少女哭喊起来。
“放开我!你们别碰我!”
那几个小兵大概只是想把人绑起来,那姑娘却是一副要被强了的架势。
喊得血乎极了。
“走开!那里有个脏女人!你们去碰她!她是勾栏里跑出来的……你们别碰我!”
苏瑭:“……”
亏她还想着待会儿要是有机会想想办法救人。
小兵们对视一眼,互相打了个眼色,立即有两个朝着苏瑭藏身的地方来。
另外三人就一个手刀把沈瑾冰劈晕了捆起来。
“你们这是在这儿磨蹭个什么劲儿?”
这时一个尖细的男音轻飘飘地砸过来,小兵们动作立即顿住,同时原地立正行礼。
“师长!”
苏瑭往门缝看,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小个子白斩鸡男,身后站着个高大的副官打城门口过来。
脑子里雷达声竟然也跟着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别激动,这丫叛徒就是个炮灰,推动剧情用的。
(这种脑残贱人其实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