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城, 王府内。
从窗户可以看到天边的浮云,窗边的帐幔被风吹得如水波颤颤,却无论如何也靠不近懒懒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楚王揽了揽衣服, 衣袍上银色的滚边顿时如云流动,比窗外的浮云更轻盈华美。
他往后一靠, 额头上的嵌玉抹额流转过一抹明亮的光辉。
卜果子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说:“还少了点东西。”
于是楚王一拉衣袍,露出系在腰间的玉带和一旁零零散散的小东西——折扇、百宝囊、兽角等等。
他又指了指自己衣服里面露出的一层暗金:“什么都没少, 软甲我都穿里面了。”
小命要紧, 林行韬不拿洛王一针一线,只拿保命的好东西。
“师兄,你再看这个抽水茅厕设计得怎么样?”他晃晃手里的设计图。
同样换上新装仙风道骨模样的卜果子凑近瞅了一眼:“老臣觉得, 妙哉。”
“那这个破天戟的设计怎么样?”
“殿下妙手,老臣愧不能为殿下分忧!”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自觉笑了起来。这一回他们可不是戏精了。
门口有侍女通报,林行韬放下手上的东西。
白色大氅半滑落在椅子上,他端起茶盏, 在袅袅的云雾中看张将军风尘仆仆地赶来。
张况己依旧一身盔甲打扮,他眉头一皱, 先不那么情愿地简单拜了一下,然后才直直凑到林行韬案前,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殿下, 你快与我说说什么是杀破狼!”
这“杀破狼”三字一听就霸道有杀气, 合了张况己的心意, 令他念念不忘。
林行韬将手中的茶水一掷。飞出的水成一团浮在空中,一左一右映出他们的脸庞。
“杀破狼是一种天生的命格。”
“出则天下大乱,天下必易主!”
水团剧烈颤动起来,就像这乱世一般波澜起伏。
“有此命格的人,古往今来,屈指可数。”
“但是——”
“杀破狼同样能是一种人造的格局。”
林行韬对着张况己一指,水团抽离出一团小水珠。
“贪狼,性刚威猛、勇于进退、爱憎分明,祸福之主。”
“即为张将军你。”
他闲适地支起一条腿,喊道:“卫信!”
武将沉稳地迈步走进,行走间目不斜视,走得正且直。
他曾经对着林行韬拈弓搭箭欲取其性命,但此时他对着林行韬行礼,淡淡地退到了张况己身后。
水团中再分出一个水珠,林行韬又指着卫信说:
“破军,性刚寡合、杀伐果断、勇往直前,纵横天下不世之能将。”
张况己恍然。
他略显疑惑得打量了一下林行韬:“这杀破狼之局需七杀、破军、贪狼三星齐聚,现在缺一七杀,难道殿下是七杀星应命?”
林行韬摇摇头。
张况己的眼神不那么乐意地移到了卜果子身上。
卜果子吹胡子瞪眼:“别看我,修道者没本命星辰的说法!”
张况己陷入思索:“那是谁?我记得那死了的王姓武将是武曲星应命,而非七杀星。”
林行韬看向卫信。
卫信禀告道:“日前属下奉命带兵巡视北面,遇一少年。”
“其体壮,然年纪之轻令人诧异。且其眼神湛然有光,动作乖离,与常人不同。”
“其持一方天画戟冲杀而来,肆笑中我军皆无人能敌。”
“我召破军星以破他之力,听得他喊‘七杀’二字,而后从容退去,尚有余力与旁人说笑。”
卜果子叹道:“这世道,果真不同了。乱世临而命格者纷出,不像以前有紫薇帝星镇压。”
林行韬问:“他有说自己是谁吗?”
“他笑称自己为郡守府一卷帘大将,未说姓名。”
林行韬心里一动:“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嚷嚷着‘必杀凌行韬以报国师’。”
林行韬与卜果子再次对视一眼,林行韬笑,卜果子大笑。
——他要杀凌行韬和我林行韬有什么关系。
而这句话也让林行韬放下了心。
不出意外的话,那少年应当就是大乐。
大乐的意思透露在了这句话里:我现在很好,国师来郡守府了,我现在是国师那边的。
这小机灵鬼。
林行韬对东陵郡宣战时的担忧放了下来,他接着说。
“你们看,七杀——喜怒无常、独当一面、智勇果断,为孤克刑杀之星宿、亦成败之孤辰。”
水团中再次分出一团。
一共四个水团分出,一大三小。
三个小的水团转着圈,对应着天上的星宿。
他说:“原本杀破狼命格是一人所有,因此有惊世之能。”
“但杀破狼格局却是分为三人,其散不成形,需要——”
林行韬一收手,三个小水团合为一,就像被虚虚抓在了他的手中。
“有王者统御。”
“有龙坐命,四正会照,天下尽在一掌之中!”
“如何?”他笑,隔着水珠眼神锐利。
突然间,他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偷听?”
卜果子的神念瞬间封锁住这片区域。
而卫信会意,往背上一抹,手里出现一张弓。
拈弓搭箭,松手。
箭矢快若流星,穿过了那两团水珠。
小的水珠撞上了大的水珠,穿透——
随着箭矢的飞过而在空中拉扯变形——
水流缠上了箭矢,一瞬间成为一条小龙的形状。
于是水龙缠绕着箭矢飞向了窗外。
转瞬之间,水珠落于地上,而窗外的惨叫响起。
卜果子将惨叫的偷听者摄入屋内。
林行韬见他疼得满地打滚,不由皱起眉。
两个道法下去,一个道法弄干净了地面,一个道法帮他止血。
这些道法是林行韬和卜果子磨刀霍霍向猪羊——摘星阁里的那群道士——要来的道法。
他们这段时间除了给王府的官吏贡献给奇思妙想无为而治外,就是恶补道法借助龙脉修道。
林行韬甚至想在王府内建一座藏经阁,收罗天下道法。
他走下座椅,俯视着偷听者,发现这个人瞎了一只眼,并且有些熟悉。
好像就在第一次进王府时遇见过。
当时瞎眼道人喊:[殿下命里还缺一只凤凰!只有娶了身具凤命的女子才是龙凤呈祥的好格局,大事可期!]
在林行韬将这句话和上回看见的凤凰联系起来时,瞎眼道人也从痛苦中回过神。
他一下子扑到林行韬脚边,又一副想抱大腿又不敢抱的样子。
他嘴里激动地喊着:“陛下!我终于找到您了!”
哇——
不得了,林行韬龙躯一震。
卜果子脸一黑,万万没想到一个疏忽就被抢了生意。
“放肆!”卜果子说着就要上前教训。
林行韬阻止了他:“他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我是说关于凤凰的。”
“你起来,本王有话要问你。”
瞎眼道人却是磕了一个响头才恍恍惚惚地站起。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头顶,林行韬有些惊奇:“你能目视龙气?”
道人拱拱手:“回陛下,小道天生目不能视,后有奇遇两眼才皆能视物,且有神异。”
“叫我殿下——那你怎么现在就剩一只眼了?”
“三年前我于洛水畔泄露此处有鼎的天机,被惩至此,不仅眼瞎,一生修为也不能寸进。”
原来是他告诉了洛王洛水有鼎,洛王说过[三年前有道士告之——]
这么说来,他与林行韬竟是早结因果。
瞎眼道人拜道:“此后我往东陵郡走,被郡守收留,从此作为郡守府供奉的望气士天眼道人而活。”
“月前,郡守府萧二小姐凤格被激,我寻真龙至此却一无所获,深感无望之下打算一试洛王是否能做那真龙。”
他小心地看一眼林行韬,见这个楚王神情淡然,于是接着说:
“被赶出后我往南边而走,得见殿下力挽狂澜的真龙壮举,又随张将军往北边而来寻殿下。”
卜果子冷哼:“一口一个真龙,你是急着要得那从龙之功啊。”
“真人说笑了,小道只是想告诉殿下一件大事。”
“东陵郡郡守府之女萧合穗是凤命之女!”
“殿下得她命格相助,必能龙翔九天!”
“那你说本王待如何?”林行韬一扬眉毛。
天眼道人一喜,道:“殿下宜速攻东陵郡,夺凤命之女!”
“洛王现在也在郡守府中,殿下迟一步,便是让他恢复喘息之机甚至得凤凰相助成就真龙位格啊!”
“殿下不可将江山拱手让人啊!”
他激动地说完,却忽然注意到楚王的目光。
有几分戏谑的笑意。
还有几分漠然的不在意。
“为何要去夺凤命女?”他轻声问。
走近。
他半披着的白色大氅飘荡,如拢天云入怀。
天眼道人忙低头,看见楚王华贵的靴子上绣着龙纹,行走间将龙踩在脚下。
又像那天驭龙而行,令人惶惶不可视。
“你是觉得,没有她,我就争不过我皇兄,就无法——”
“龙翔九天了?”
天眼道人感到了威压。
这是亲王位格的质问。
而林行韬扫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张况己、卫信、卜果子皆跟在他后头走到外面,独留天眼道人一人陷入思考。
张况己放下手中刚才在桌上拿的纸笑道:“原来殿下知我的大刀劈洪水的时候坏掉了,还特意给我准备了新的武器。”
“既然殿下如此待我——殿下且看!”
不用他说,林行韬也看到了。
王府之前,北门边,满满的军队。
黑衣黑甲,煞气成柱,直冲云霄。
“拜!”张况己大喝一声,身有黑气扑向军队。
数不尽的士兵肃然下拜。
盔甲撞击的声音整齐划一,令人心潮澎湃。
黑色,涂满了大地与天空。
静止的人,与飘动的旗帜。
旗帜上书“楚”字,招来漫天耀眼的阳光。
“殿下!随时可攻东陵郡,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张况己笑道。
于是林行韬说:“愿随我打东陵郡者,起!”
一声之下,士兵尽起。
楚王笑而四顾:“这般威势,与凤命女有何关系!”
“她若投我倒也算了,她却要与我开战。”
“龙凤之争?算是有趣。”
他以手遥遥指向东陵郡某处山坡,说:
“此为落凤坡!”
金口玉言!开口即有青气应承。
从此洛水城中人皆应称此坡为落凤坡!
而卫信沉默地看着楚王如同国师一般给一地改名,甚至冥冥中改变天意。
他想到那名七杀星应命的少年,当时他惊叹于其年岁之轻、武力之高。
现在他猛得想到——
楚王又有多大呢?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已是一地之王,已掌万千兵马,甚至救万民、逐国师、封龙王。
那个被他的箭矢追杀的落魄道人一朝而起。
即将将天下收入掌中。
——真龙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