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的工人们成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脸上摆着做梦般的表情。
他们配合着一双修长优美的手变换着姿势, 有时需要打开自己的胸膛, 有时需要将自己的面皮扯去。
更多的时候, 他们需要敞开自己的思想, 让自己的头脑毫无保留地被手术刀的刀锋爱抚。
在落日的光辉里,他们逐渐想起了很多被自己遗忘的事情。
那些艰苦的、不忍去回想的日子。
奥尔良是一个勤劳善良的男人。曾经的他是贫民窟中挤得满满的恶心蚂蚁——贵族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在工业还未完全发展起来的时候,年幼的他参加了煤矿的开采,把自己变成了漆黑发亮的模样。他不是黑人却被称作小黑人和黑蚂蚁。当时他与他的同伴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唱歌。
他们唱十个小黑人之歌。“……三个小黑人闯进花园里, 一个被皮鞋踩死还剩两个;两个小黑人在街上乞讨, 一个被车碾死还剩一个;一个小黑人闲得无聊,晒太阳把自己热死啦。”手术还在进行, 他清晰地哼唱出了这首歌,在唱歌时,他看到那位愿意帮助他们的金发贵族绿色的眼睛。
有些不礼貌地, 他想到了自己的初恋, 那是一个站街的妓.女,据说风光时还给贵族做过情妇。她的长相自然没有那么美丽,事实上, 她总是拿厚厚的粉掩盖着蜡黄的病容。奥尔良在搬着煤块从街上走过时总会看到她,多数时候她是站一整天都没生意的, 那些还愿意光顾她的顾客恶毒地说她倒尽了胃口。没有钱治病, 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直到黄色的脓水被腿上的丝袜兜起。
她的时间不多了。年轻的奥尔良在稍作思考后, 大胆地偷走了矿上新挖出的绿色宝石。他将宝石交给那位女士, 女士却拉他到一堵墙后,掀起裙子。奥尔良并不是想要做女士以为他想做的那种事情,他只是表达爱意,在他拒绝后,女士将宝石扔还给他。
第二天,奥尔良拖着鼓起一道道紫红鞭痕的身躯去找她,然后在贫民窟他们排泄的地方看到了她的尸体。连裹体的竹席都没有,她衣衫破碎地躺在那,腿是张开的。奥尔良想过自己也许可以像那群刚走没多久的流浪汉一样侮辱她,但他不是畜生,事实上他对着她的脓水呕吐了。
奥尔良有时觉得她的自杀是他害的,她肯定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恶心与嫌恶。被一个黑蚂蚁嫌弃,便是妓.女也会绝望啊。那分明不是她的错。
十几年前,巴丽有十万妓.女,不包括陪伴贵族的高级情妇,不包括上流社会中左右逢源的交际花。
光工业革命开始的那一年,私生儿的数量就有五万人。而像奥尔良这样的,数不胜数。
贫民窟真的成了一个被挤爆的蚂蚁窝,奥尔良会听到贫民窟的女孩们互相询问:“你还是完璧吗,你都十二岁了。”
这样可怕的日子总算有了点曙光,新工业区被贵族们捏着鼻子成立了。
从那开始,他们觉得自己不是奴隶和贫民,他们喜欢工人这个称呼。他们也穿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他们可以触摸到一件件美妙的工艺品,他们乐意用劳动换取奖励。
但生活依旧是苦痛的。他们每天要工作靠近二十个小时,而每天的酬劳是两块面包与攒了一个月后可以去找流莺发泄痛苦的零星钱财。工业的废料与污染造成了疾病肆虐,不透气的工厂隔间里每天都有人死在工作岗位上,他们的尸体被扔在与以前一样的位置上。他们以为自己变得体面起来,但他们的身体依旧只能和秽物待在一起。
最大的改变是工业之神的到来,在那位红发的教皇亲自来宣讲着教义的时候,所有工人们泪流满面。他们豁出了一切,他们在神明的指引下起义。结果却是他们连面包都拿不到了,他们快要饿死了。他们被教会和新贵同时愚弄了。那位教皇高高在上,再也没来过工业区。
上城区与下城区一墙之隔,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果你爱他,带他去巴丽,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带他去巴丽,那里是地狱。
这时,奥尔良的眼睛被切开了,模糊的金光在他眼前晃荡,逐渐地,他看清了那修长的手指。
啊,美丽的绿宝石。他轻微地叹息,仿佛见到自己过去讨要零钱,那一枚硬币颤抖跌下的光亮。
他怎么可以忘记呢,在将自己分成两半后,他的脑子里居然只剩下了对工作的狂热。
“好了。”浅淡优美的嗓音令他回神。
他躺着,看着天空,他还看到他的初恋,敞着廉价的裙衫,在黑暗的光中扭曲地向他讨要着错过的宝石,像被屠夫的刀驱赶着的羊,尖锐而长久的嚎叫冲破他的脑门。
他举起干瘦而充满仇恨的双手,抓着自己的大腿,跟着发出嚎叫。
他浑浊的眼里满是生活破灭后的沉重,与那早已消逝的夕阳一样,黑色融进了他苦难深重的皱纹里。
他在手术桌上挺直了身体,与那成千上万的同胞们一模一样,长久地凝视着前方。
他们露出了英雄般的决心。
他们说:“我们不是要去抢夺什么,我们不是要去侵占什么。”
“我们只是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我们只是讨回一点公道。”
“我们啊——”
他们的喉咙震颤,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抗争!”
他们的喊声在黑夜里响成一片。
他们从手术桌上跳下,眼睛里是燃烧的火焰。
当他们转向为他们做手术的那位好心人时,他们忽然齐齐落下了眼泪。
他们几乎以为见到了天父教传说中那位拯救世人的天神。
光辉,伟大……是他来救赎苦难的人啊……
但是当他们下跪时,神祇却说:
“起来,不要将你们燃起的斗志熄灭在膝盖下。”
“我已经得到你们了,痛苦、绝望、黑暗,这些我都知道了。”
“将自己交给我后,接下来,你们要为自己。”
“永远不要去指望神明心血来潮的救赎,你们要自救。”
“——你们渴望面包吗,你们渴望金钱吗,你们渴望权利吗!”
他轻轻抬手,工人们不由自主地站起,站稳,站直。他们发出无声的渴望,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辉。
“站起来吧,去到你们的强大武器中。”林行韬指着那些时刻准备着的机甲。
响亮的摩擦声中,工人们保持沉默,迈动了步伐。
走到机甲前,打开舱门,坐进去,关上舱门。
漆黑的夜,夺目的红光,还有一双双饥渴的眼睛。
“最后告诉我,你们要去做什么!”林行韬站在最前方大喊。
工人们整齐划一地喊:“抗争!!!”
假如对一个工人说,割下自己的肉,贵族就会施舍钱财,那你觉得工人应该怎么做呢。
是割肉以委曲求全还是——
那个幼小的路易斯早就做出了回答,他拿起刀。
抗争。
反抗。去割下剥削者的肉。
去给这个不公平的黑暗时代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林行韬挥了挥手。
他站在原地,金发却被突如其来的气流吹拂,在他眼前形成一道金色的屏障。
一道道红光在屏幕的间隙间流转,飞徙。
锵锵——冰冷的机械。嗬嗬——热烈的喘息声。
工人们踏上机甲,将要从最低微的贫民窟攀越到最尊贵的王宫处。不是取悦神祇,不是随意做出的尝试,而是被逼到绝路后的奋起反击,是伟大地、光辉地去拉开战争的序幕!
“哈哈哈!”林行韬大笑起来,身上的所有首饰随着笑声舞蹈。
笑完后,他兴奋地望着或飞或跑的机甲们,招来了在一旁乖巧观看的夏塔克鸟。
“奈亚喜欢战争吗?”他语气微妙地问。
星空中似乎传出了无貌之神的笑声。据说,地球的核武器也是奈亚唆使人类造出来的。奈亚或许不喜欢战争,但他肯定喜欢在战争中绝望的人类。
——绝望的,这次不会是工人。
夏塔克鸟窃笑一声,张开翅膀,振翅飞向高空。
林行韬这一回,拉住夏塔克鸟的脖颈,自行跨坐在鸟背上。
他在空中率领着大军进发,而在他身下,钢铁的军队隆隆作响,势无可挡。
钢铁与革命的洪流,一刻也不曾停歇。
“战争,开始了!”他对着寂静的上城区发出神祇的宣告。
......
入了夜的上城区有着贵妇纱裙一样的寂静与优雅。
但在寂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热潮。
王宫的寝殿内,老国王身披华丽的睡袍,从睡袍内伸出的手掌却满是淡紫红色的、以惊人速度扩散的尸斑。
服侍的宫人捂着鼻子,根本不敢靠近,生怕那可怕的疾病沾染上他们的躯体。
于是国王的吃喝拉撒全都没了别人照顾,黄色与黑色的秽物在床上弥漫,恶臭与远处飘来的黑烟一起堵住了他的鼻子。
倘若有工人站在这里,那么他会发现,这位可怜的老国王和丢弃在臭水沟中的贱民尸体也没什么不同。
老国王发出沉重的、像工厂的鼓风机一样的呼吸。
呼呼——他即将被漫上来的呕吐物给淹死。
他听到宫人们说:“王后又去找教皇了吗?那位陛下才是真的年轻又俊美啊。”
“我们的老国王哟,帝国上下都在等着他死呢——我们也一样,他好臭呀,生了那种病的男.妓都比他好闻吧。”
恶毒的话语不断刺激着国王的神经,国王颤抖着想要怒斥这些胆大包天之辈,却无能为力。
而在宫人们期待国王被气死的时候,守卫宫门的人传来了消息。
“王后回来了!还有教皇!”
宫人们欢呼,老国王激动地挣扎起来。
“王子也回来了,带着来自洛林的王妃!”
宫人们面面相觑。老国王张开嘴,想喊让儿子来救他,但他只要一张嘴,秽物就会汹涌地流进去。
好在他并没有这个力气张嘴。
王宫的门口,王后克劳迪娅率先提着裙子跑进。她的身后跟着平静思索的教皇阿伦,还有淡漠无言的骑士雷诺。
在他们的身后,是面目沉着的王子莱昂纳尔与被他牵着的贵族小姐奥德蕾。
又在他们的身后,是追逐的工人们与林行韬。
王子与王妃,王后与教皇,雷诺与林行韬,都在往同一个地方赶去。
王宫外的战争即将开始,而王宫内的战争,也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