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难以忘记自己的初恋。克劳迪娅曾对阿伦这样说。
她就是国王的初恋, 她有那个资格说出这句话。
她问阿伦有没有初恋,阿伦认真地说:“有,她就在我的眼前。”然后引起王后的娇笑。当时的他还不是教皇,只是一个在首都内碰碰运气的有野心的少年。他在满是贵妇人与小白脸的宴会上被王后看中, 他的运气着实不错。
他的确曾喜欢奥德蕾,也曾想过回洛林去找她。但说实话, 他在与王后第一次在床上时,他就已经记不清奥德蕾的脸庞了。
忘不了初恋的男人,或许只是见得太少、野心太小与过于软弱。
他的视线扫过奥德蕾的棕色长发与她淡淡的、没有认出眼前人的双眼。
他忽地冷笑, 而奥德蕾在这时朝牵着她的手的王子古怪地甜笑了一下。
工业之神的回应不断地回响着,如同一只锋利羽毛的大鸟在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
[我虔诚的阿伦, 我听到你不安的心声,于是来见你。你在担心王冠的去向吗——我是知道你的,知道你渴望摆脱束缚、规矩与愚昧的凡人生活,那个敢于从流浪汉手中抢钱、独自来到首都闯荡的孩子依然没有褪去自己的光芒。你不用担心,我来指导你。]
[阿伦,你愿意交出我们的王国,让王权与民权平分秋色吗?你愿意放弃全世界高耸的神殿, 回到狭窄偏僻的孤儿院吗……你愿意将你的初恋交到别的男人身下,自己在断头台上去与那娇蛮的妇人苟且吗?]
神明轻飘飘的质问里含着一丝嘲弄。
[不!不愿意!]神明与阿伦一同说。
阿伦不愿意。纵使他不再喜欢奥德蕾,但得到初恋与得到权力、地位、财富、支配世界的权柄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些都是他年少时的执着与愿望。
他对那个倒霉的流浪汉说过,反抗与顺从, 你哪怕选一个, 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轮到他自己时, 他选择成为他们的一员,然后超越他们——去做凌驾一切的最高者。
为了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他不得不抛却曾与他站在一起的阶级。
他问:[神啊,我应该怎么做?我感觉到,国王的背后有其他的、反对我们的力量。]
神明回答:[我的力量是强大的,反对我的存在不值一提。告诉我,什么是神力。]
阿伦注视着王子与准王妃走向国王,轻声说:“非凡的特质,驾驭自我及他人之举止,亦作用于自然。掌一切事物与力量之变化,并支配超越自然之力——”
“凡是我等想要的,便将之留下;凡是我等不愿的,便将之驱除。”
工业之神发出笑声:[就是这样,阿伦,我的教皇!你想要的属于你的权势不容分割与戏弄,你不愿的王权与民权就该匍匐于神权之下!]
[开启战争吧!借着王子的婚宴,将王室杀死,将不服从的贵族们一网打尽!]
——战争。
阿伦忽然明白了一切。
他或许早就该开启战争了。
工业之神的强大毋庸置疑,全国的信徒数量巨多,王室早就不被期待……他在阴暗处,对国王露出了笑容。
国王说:“我的儿子与我的儿媳,我们这就去大殿内,等待参加婚宴的贵族们。你们的父王时日无多,还望你们不要怪罪这简陋的仪式。”
所有人都往着大殿而去,法琅西帝国王位继承人的订婚宴近乎儿戏地操办起来。
大臣们既慌张又惊喜。宫人们则是全然的恐惧。
但即便宫人们再担心国王的处决,也没人去问询王后去了哪里,他们小心地看着阿伦。
阿伦的眼里却只有大殿之上的王座。
从过往的昏庸与软弱中恢复过来的国王在王座上抚摸着自己蒙尘的权杖顶端,神情满是将死之人的安详平和。那张被大臣们心心念念的提案随意地摆在他的膝头,因视线的扫射而轻轻颤动。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守卫不断报出来者的爵位与名字,大殿之内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从勋爵到公爵,一个国家最上层的人们全都匆匆赶来,等待见证时代的变迁。
工业之神的信徒聚拢在阿伦的身边,亲吻他的指尖,然后开始漫长的祈祷。
普通人无法望见的蓝光浓郁地弥漫着。
而阿伦也看不到的充斥着让人尖叫的远古疯狂的深渊,奈亚一直在愉悦地大步行走。
夜色浓重,窗外漆黑的树枝像极了某种野兽抵出的细长獠牙,暗流在大殿之中汹涌。
“你们来的时候有听到新工业区那边的呼啸声吗,简直像有一千台汽车一起爆了胎。”
“去关注那个有什么用,我们赶紧期盼着英明的国王陛下快点签字吧,我已经等不及竞选议员的资格了。”
窃窃私语声与风声一起划过大殿内的帘幕。
帘幕被拉开,盛装的王子与王妃一同走进。
众人开始鼓掌,然而王妃却说:“陛下可以等等我的弟弟吗,他还在往这里赶来。”
国王问:“还要多久呢?”
奥德蕾望向头顶,目光似乎穿透了绘着壁画的天花板。
贵族们也跟着疑惑地抬头。
她说:“他已经出了下城区。”
不等贵族们抱怨这也太远,她又说:“他已经进了上城区。”
她不发一言,在贵族们难耐的心情中安静地保持着仰起脖子的姿势。
阿伦皱着眉,回忆着奥德蕾的弟弟。他没有印象,他不会去记住那些无用的人。
他迈出一步,对着国王说:“陛下,您看您,正在衰老。”
神力绕上国王的身躯,国王肉眼可见地颓靡下去。
“神叫我告诉您,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教皇陛下,与国王陛下,两个陛下对视着。
最终,国王睁大眼睛,在王座上吃力地大喊:“莱昂纳尔!我的儿子!过来!”
明亮的灯光照透提案,光影层叠在国王灰暗的脸上。
国王颤抖的手指举起了提案。
“你既然有了妻子,那你就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我们法琅西的规矩,家中的长辈在儿女成婚时给予他们应有的权利。你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我本要将王位给你。”
贵族们屏住了呼吸。
“只是我的儿子,这一次可能有一点不同。”国王在华美衣袍包裹下的身体正在飞速地萎缩。
——“这个国家不需要国王。”国王说。
——“这个国家不需要国王。”教皇说。
两句一模一样的话同时响起。
阿伦一怔,惊异于自己所听到的。
哗!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在人群中响起,不知有多少酒盏被推倒,又不知有多少淑女的裙子被踩破。
倘若他们没听错的话,国王是决定自我废除掉君主制度?他这是对贵族让步了?
遮掩不住的欢呼声响了起来。
人们决定,不管这位垂死的国王是不是昏了头,那位可怜的王子不会是国王了。法琅西最后的国王,就是王座上喃喃的老人!
不过,他们尊敬又可怜的国王在说什么呢?
他们支起耳朵,国王在说:“……我的君主。”
他们不解其意,整齐地看向教皇——能让一国之王称呼君主的,也就只有神明了吧。
然而他们看到红发的教皇表情凝重地凝视着门口。
“啊,他已经到了。”
突兀的话语,来自王妃的口中。
王妃露出真诚的、甜美的笑容,随即整个人咔哒咔哒地抽动着,华服上的纽扣与宝石散落一地。
王子说:“我的君主。”然后下跪。
嘎嘎——吱。
灯光骤灭,在陷入黑暗的大殿内,只有吊灯反射着窗外苍白的亮光。
朦胧的光亮从从左晃到右,从国王沉寂的眼中晃到阿伦慢慢抿起的唇线。
门口没有一个人。
人们聆听着吊灯摇晃的嘎吱声与王妃的零碎宝石蹦跳的活泼响声。
一声不似人类的窃笑响在头顶。
抬起头,人们发现了趴在吊灯上的巨大身影。
不知何时,吊灯上多了一只鸟,鸟的利爪推着灯盏晃动。
它张开了翅膀。
锋利的羽毛映出诡异莫测的阴影,映照在每个人惊愕的脸上。
一道划破黑暗的金光冲进了所有人的眼中。
而与此同时,阿伦大喊出声。
“夏塔克鸟!”
呼呼呼——
嘎嘎嘎——
所有人都看到,金光之中。
神?降临了。
而在神?身后,在王宫之外,在漆黑的夜空中,无数星辰交相辉映——那是马头大鸟翅膀上闪烁的鳞片与硝石。
有多少只鸟呢?
上百只,齐齐展开翅膀,飞向了高空。
翅膀扇动的响声震颤大地。
神?下落,而神鸟升空。
在上百双扇动的翅膀前,神?随着鳞片的反光轻微地颤了一下金色的睫羽。
被黎明光辉般的黄金织物包裹,神?伸出手掌,抓拢了这世间最纯粹的光。
噗通。噗通。
有人痛哭流涕,对着神?毫不犹豫地跪下。
也有人满是惶恐,对着浑身燃烧着蓝色火焰的教皇跪下。
神?缓缓侧过头。
除了吊灯上的那一只,所有的夏塔克鸟齐齐颤动喉咙,尖叫!
嗡——
共鸣中,王宫以及附近的所有玻璃全部碎裂!
神?似乎笑了一下。
夏塔克鸟发出的凄厉响声戛然而止,然后纷纷坠落。
砰砰砰!
在所有的鸟坠落在地时,神?才刚刚接触到地面。
叮铃。是神?脚踝上首饰清脆的响声。
神?说:“神对神,你还不够格。”
吊灯上唯一剩下的夏塔克鸟与它的主人一起,发出粗暴的、凶恶的、不祥的嘲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