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清光浩瀚,不时有惊天骇地的冲击往下扫荡, 却在即将触碰到人世时被一袖收走。
此时日食还未褪去。洛水城上方如同白昼, 其他地方却依旧置于黑暗中。
在前往洛水城的宽敞道路上,有一列望之不凡的车队正在缓缓行进。
车队两侧有数十侍女提着灯笼, 灯火连成一片, 照亮前进的方向。
开道的是三辆赤帷斧车, 数十名仪仗人员或执棨戟或拥旗帜立于斧车之上,目视前方,双目炯炯。
斧车后是高大的鼓吹之车,竟有足足两层。一层置鼓, 两名鼓手持着鼓槌, 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重重敲击。一层有六名乐手,两两相对而坐,吹笙奏箫。在第二层中间立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伞盖, 伞盖光滑,边沿飘散长带。
再往后是手持长鞭的有力武士,每走一百步, 便一抖擞, 陡然静鞭三响, 以示周围人避让贵人。只是此时路上人没有几个, 否则都是要跪下的。
武士后, 是两百背持盾牌,箭羽整齐,身体健壮, 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
队伍的末尾是一列手持长剑的甲士,肃容而行,身上的盔甲也给行路带去些许光亮。
征旗飘绣带,画戟列明霞。宝剑凝光彩,长.枪缨绕花。
如此行仗,威风赫赫,断然不敢有宵小近身。
而当中是一处尊贵不凡的车驾。龙凤扇、山河扇,辉煌锦绣般掩映在撩起的帘子前,帘子后的小几上摆着冉冉香炉。隐约可见内里车壁珠玑,香烟无断。
“这日食,什么时候消去?”云缭雾绕的车厢内,扑出一个懒洋洋的、低而沉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随侍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回陛下,这天比之前已经稍稍亮了些,等到了洛水城定能天光大放。”
另一名侍从躬身补充:“天上无日,但大楚无所忧虑——陛下您在这地上呢。”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就是地上之日呢。当今大楚皇帝林钧睿不发一言地听完这等谄媚奉承之言,少顷,微微从榻上起了身,问:“朕怎么听说日食都是上天以为人皇无德,以此降下警示呢。”
这话便不怎么好回答,纵使这位皇帝一向是个好玩乐、不掩饰的主,也是不愿承认自己无德的。
“陛下有错。”一个人上前一拱手,说出令人为之色变的话,不过话锋忽地一转,“错在没有早早拔除妖族祸害,以至于妖族蒙蔽上天,降下此兆!”
其他人纷纷将目光隐晦地投向了在皇帝身边端坐的存在。
一意想要跟着皇帝出行的丽妃。
皇帝专宠丽妃,答应了她的请求。而自皇帝登基以来,宫中每有荒.淫之事传出,总与这丽妃脱不了关系。
——妖妃!定然是妖妃!
皇帝却想起了一件事:“日前,朕在殿内见到异象,一少年手持莲花而天降星光,想必是河神……还是一个惑人的妖物呢?”
皇帝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是回到当时手脚冰凉、心神皆震的情景中去。
众臣第一次听说此事,自然无法给出意见。
“爱妃当时也看到了吧,那是神是妖?”
丽妃轻轻摇头:“臣妾如何会知道呢,是妖也好,是神也好,陛下不都是想要见到他的吗?”
当日在她劝皇帝早日动身后,皇帝立即吩咐了下去。
“爱妃说得对,若有妖像爱妃这般美貌倾国,朕也是喜欢到不舍得杀的!”
说完后,皇帝凝神不语,看着有些难安与疑惑。
而丽妃听完后眼神微闪。
面对着汇聚在她身上、陡然尖锐的视线,她幽幽一叹,拜在皇帝膝前:
“陛下羞煞臣妾了,臣妾何德何能当得倾国二字呢。而臣妾令陛下说出喜欢妖这种话,臣妾也真是一个罪人了。”
“臣妾恳请陛下让臣妾闻于上天,以此向上天请罪。”
皇帝讶异:“爱妃要怎么做呢?”
丽妃起身,婷婷袅袅地走过那几名针对她的大臣身边,然后皓腕之间红绸一荡,缠到前面鼓吹之车的伞盖之上,手腕一收一缩,整个人便飘然飞向了伞盖。
“臣妾惭愧,只会些娱人歌舞。”
“咚。”鞋履点在伞盖上,发出鼓点般的声响。
大臣惊而劝道:“丽妃娘娘焉至于此啊!妃位之尊,岂能随意作舞……”
丽妃大声呵斥:“我何敢吝惜自身呢!只是奏曲以闻上天,求宽恕己罪、替陛下向上天澄过罢了!”
皇帝脸色变化了一瞬,随即脸色一肃,拍拍手,让侍女递了一把琵琶上去。
“爱妃此心,当合朕心。爱妃此言,必能声闻于天!”
一时间,官员面面相觑,竟分不清皇帝是否真的爱护这位传闻中极尽宠爱的丽妃了。也也许,皇帝本就是这样喜好玩乐、路途上寂寞而想见宠妃跳舞之人。
毕竟,都能以人皇之尊说出喜欢妖这种话。
于是,丽妃在伞盖上从容作舞。
抱金槽,玉钗纤股,拨龙香柏木,纤长手指慢捻轻抛,更别说如削雪肩,萦臂红绸。众大臣不敢再看,只道这位丽妃果真有祸国之姿。
渐渐地,琵琶之音飘如云外,竟盖过了下面鼓出的笙箫。
丽妃心有所感,忽然回首。
秋水般的眼眸对上了在树下栖息的一只老龟。
老龟抬眼,树后则掩映着一片长满莲花的小湖。
莲花摇曳,似在窥视帝王仪驾。看得丽妃回首,纷纷受到惊吓般缩了回去。
老龟伸长脖子,对着一众莲花摇头。
车队继续行进。过了许久。
丽妃微微一笑,指尖曲调陡变。
银甲凄清间,声声迸碎灯盏!
声逐朱弦之中,远方洛水城上空震荡渐散。
皇帝悚然而惊,问道:“爱妃可有感念于天?”
蹦!
一指弹破惊飞鸟!
天空拂过一只庞大的金色利爪,有红羽若云霞。
车队骤然一停。
众多护卫身上爆发星光,直扑天上红羽。
皇帝身后,出现闪烁的仙人身影。
万籁俱寂中,却传来了愈来愈近的哒哒声。
支离破碎的灯火被清风咽下,灯光黯淡处,突然亮起一簇白光。
在漫长的行进途中,这一抹白色格外地耀眼。
一声清悦鹿鸣,接上了先前断了的乐章。
一头足有两人高的白鹿,低着头,从路尽头的一片黑暗中走出。
呦呦白鹿,毛发如雪,令人心神皆异的,乃是一对晶莹剔透的鹿角。
鹿角一长一短,断处一点艳红,宛如雪中红梅。
白鹿缓慢地抬蹄落蹄,竟是毫不畏惧地朝着车马仪驾而来。
一方是庞大车队,一方是孤独白鹿,狭路相逢。
怪异而刺人心的气氛中,不说大臣不敢轻动,便是皇帝也被攥住了心神。
一如当日在殿内见到异象,他又感到了惶惶难安。
“让开!”他喊。
于是帝驾之前,空出一条容白鹿经过的道路。
白鹿之上,坐着一名少年。
少年侧坐,面容不似凡人,靠在白鹿的脖颈上,怀中抱着一朵莲花。
[朕在殿内见到异象,一少年手持莲花……]
此是异象还是真身到来?
丽妃斜抱琵琶,脚尖在伞盖上轻轻一转,红绸便脱身而去,宛如天香凤尾,挂在了白鹿角上。
少年手抚红绸,经过大臣与士兵,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
丽妃启口,唱道:
“帝游洛水呀,恍惚冥杳。忽逢少年呀,颜色鲜好。
“乘彼白鹿呀,手翳灵草。我知神异,欲问,是神是妖?”
皇帝猛地坐起来,打翻了桌几上的香炉。
他问:“你……是神是妖?”停了一会儿,又问:“是仙?”
少年不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悠悠然随着白鹿而走。
皇帝却和歌词中一样恍惚起来。他紧紧盯着少年,心里泛出一丝古怪之感。
“且住!”猛然回过神的他从车内伸出了手,一把拉住了从车驾边经过、低伏的鹿角。
这个动作着实失了帝王的矜持与气度,但皇帝终于听到少年笑着回答:
“从前听说陛下不敬神明,刚才又听说陛下喜爱妖,我倒不知道是做神还是做妖了。”
他在高大的白鹿上微微俯身,一双淡紫色的眼眸悄然流出些许璀璨金色。
不知为何,皇帝听这个少年喊自己“陛下”,竟是两股轻颤,浑身不适。
上一回有这个感觉,是在他还未登基、第一次踏进洛水城而遇到女帝禁制的时候。
——如遇先皇。
此时,天上鹏鸟、地上人臣、中间女子、远方仙人,悉听两者谈话。
少年声音带着不尽的笑意,似戏笑,似随口一说。
他说:“我想做神,却又想要陛下敬我。”
“——陛下可愿意吗?”
众人皆惊。
同时却有有一点放松。
他们都知道,神明都是不会伤害人类的,纵使是妖做的神,也是一样的——他们还不知道当今世上已经能有朱陋这般恶神了。
他们探出头去,看到皇帝在车厢内,慢慢点了下头。
少年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一条黑龙咆哮着从皇帝头顶飞出!
黑龙作出警醒之姿,皇帝骤然松手。
白鹿呦呦鸣叫,清澈的眼眸中微微含泪,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
少年打量着飞出的黑龙,随着白鹿的后退而后退。
只有那截红绸还飘在车驾之内。
“我来,正要向陛下讨一河神神位!”少年昂然四顾,指黑龙而言,“陛下失却敕封神明的力量,我却有办法让你重掌权柄!”
人族势衰,就连人皇也无法敕封神了。
现在却有一神秘少年,对人皇大言不惭。
鹏鸟重新浮上妖海。
丽妃在伞盖上盈盈敛袖。
静待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