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行韬骑上白鹿的时候, 白鹿便当真只是一只白鹿罢了,倒是分外温驯听话。
“呦呦~”
空中的震荡令白鹿颇为不安,一双清澈的眼眸瞪得老大。
而天上之所以天光溶溶,正是卜果子在与鹏王交手。
林行韬的插手使朱陋无法毁灭洛水城, 卜果子的赶来想必也能使妖王的计谋粉碎。
“既要让自己为妖族做贡献,又要令人族不能受到太大损伤,这可真难啊。”林行韬悠悠感叹, “那些脚踏两只船的人会有这难吗?”
白鹿不会回答,小心地在黑暗中落下蹄子。
忽然,林行韬听见了急促的琵琶声。
那位牡丹妖王借以琵琶声提醒:[回头!皇帝在这里!]
林行韬回答:[为何回头?正要一见人族帝王。]
他撑着下巴, 谈笑自若:[我刚才杀了洛王,我在想——]
[何不再杀一人皇以扬名天上天下?]
蹦!
琴弦骤断, 牡丹妖王的沉默中,鹏王从天际探下红羽。
他固然是在开玩笑, 却将妖王吓住了。
[万万不可!此行皇帝仪驾虽然简单, 但杀一妖王并不困难!别提皇帝有仙人相助, 便是大楚国运也加诸其身, 不到大楚灭亡, 他断然不会、也不能有事!不能杀他!]
林行韬却说:[之前人族始皇有异象现于洛水城, 废一神位,却使得天地间人皇权柄震荡。人族帝王, 恐怕又能敕封神明了!]
[而我在藏经阁中也有所得,断不能让人皇得了便宜去——]
[妖王何必担心,且看我夺他龙气!]
这番话说得极为清楚, 也极为令妖骇然。
有几个妖能敏锐地感受到天地间的变化,又有几个妖须臾间就做出如此决断呢?
在未成妖王之时便有勇智夺人皇龙气,如此,才是妖族第一天才!
白鹿开始大步往前飞奔。
因此,白鹿自黑暗中来,踏破一地灯光,朝着帝王车队而走。
气氛怪异而攥人心神。
林行韬经过赤帷斧车,仪仗人员手中棨戟微转。
他经过鼓吹之车,鼓槌透鼓而出。
人族警惕,却未敢动。
在伞盖上,牡丹妖王轻轻一转,投下萦臂红绸。
[必要时刻抓住它,我可带你离开……皇帝宠爱我,必能有所裨益!]
林行韬手抚红绸,经过手持长鞭的武士,经过拈弓搭箭的骑士。
他在此时抬头看了看天色。
鹏王与卜果子的交手已经结束了。洛水城已然安全。
在经过皇帝的车驾时,鹿角被一只手猛地拉住。
林行韬微微一晃,低头看去。
——这就是他大楚现在的皇帝。
大楚的每一位皇帝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林行韬这样仔细思索过。
倘若卿卿怀孕生子……她没有,那么第三位皇帝就是张况己和陈珂乐的后人。这么说有点怪怪的,但反正第三位皇帝也是卿卿他们教出来的。
定不可能失却了张况己的有情有义、粗中有细,陈珂乐的独当一面、坚定果敢,还有林卿卿的善解人意、机敏好学。
而那么多代过去,这些品质是否还会得以保全呢?
林行韬之所以杀洛王,其实并不是只是要拿洛王的人头去给妖族之身铺路,而是愤怒于自己的封王之地被这样一个家伙做了主。
倘若当今皇帝当真昏庸、暴虐、荒.淫,那么林行韬也当替卿卿、替自己杀了这个不肖子孙!
林行韬喊了声“陛下”,然后盯着车驾内的皇帝。
王运说:[那是因为当今陛下不敬神明,只要陛下肯悔改……]
莲花说:[如今人族帝王不敬神明,却依旧爱牡丹!]
十莲说:[现在的人族皇帝,什么都封不了呢。]
这些话语糅合起来,定在了林行韬眼前的男人身上。
看着是个英俊的中年男人,眼底青黑,很容易令人想到什么纵.欲过度。
疲累、无奈、不安,还有骤然见到林行韬时爆发出来的惊喜和疑惑。
林行韬看在眼里,突然意识到这位皇帝并不是传闻中那么不堪。
因为皇帝嘴唇颤抖着,吐出极细微的两个字。
——先皇?
很快,那两个字又变作了另外两个字,消失在他微微抿起的嘴角。
——始皇。
聪慧如林卿卿。
许是身为大楚帝王的特殊感应,又许是他自己的想法,不用林行韬多做提示,他便已能神乎其技地认出眼前之人。
“我想做神,却又想要陛下敬我。”
“——陛下可愿意吗?”
皇帝的手指在鹿角上捏紧。
他慢慢点了点头。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
林行韬哈哈大笑。
两名相隔四百年的大楚皇帝!
一为始皇,一为末帝!便是大楚兴起和大楚灭亡之帝王!
谁说大楚将亡,必有昏庸、暴虐、荒.淫之帝?
他们没有多少言语,却分明明白了彼此都要做什么!
皇帝毫不犹豫,气运之龙瞬间飞出!
果断如陈珂乐。
“我来,正要向陛下讨一河神神位!陛下失却敕封神明的力量,我却有办法让你重掌权柄!”林行韬指向空中黑龙,畅快而言。
和他对妖王说的不一样,他是要向皇帝讨要神位,但并不是剥夺皇帝敕封神明的权柄。
相反,他要赋予皇帝这个权柄!
他欺骗了妖王,此时的人皇还不能够敕封神明。
不过,林行韬说要皇帝的龙气,自然也是真的。
像卜果子说的那样,他要尽快成为妖王!
也许他可以用始皇的身份为人族谋福利,但不说造异象如何难,也要说妖族会加大怀疑。
哪有异象这里冒一下,那里冒一下的。
始皇是狡兔吗?
林行韬举起手,从身侧抓住咆哮不止的黑龙。
丽妃在伞盖上敛袖,唱曰:
“帝游洛水,云雾窈窕。西登玉台,金车复道。
有彼少年,授以神药。教我服食,烦恼皆消。
陛下,此非济世之神药乎?”
皇帝言:“爱妃所言甚是。”
于是黑龙微微一顿,国运弥漫,被林行韬转瞬间吸入体内。
他的额头刺痛无比,仿佛有一把尖锥破体而出。
忍着疼痛,他大声道:
“有河为黑,洛江之属!江有龙王,河无水神!”
“人皇废立,废可乎,立亦可乎?”
他向上天言明:这是我林行韬在问上天要敕封神明的权力,不是别的人皇!
连龙王都是我当年封的!而我废了河神神位,如今又要再造一尊,又如何?
“敢问上天,可乎!”
妖海之上,他遗留下的力量震动上天。
而如果说,上天将敕封神明的权力给了龙王,那么林行韬就在此时夺回来!
他的额头上长出了一只萦绕金青之气的黑色龙角。
丽妃不可控制地惊呼出声,然后在伞盖上拜下。
其他人以为她在拜皇帝,其实她是在拜一条正在成长的幼龙。
于是,林行韬又是人皇,又有龙性,又是如今天道所钟之妖族。
轰隆隆!天边惊雷闪现。
覆在日上的阴影仿佛被一只大手挥走。
天光尽起。
这场连续了将近一日的日食,仿佛在少年一声质问之下,消散了。
亮而闪烁的神敕从天而降,直往少年头顶而来。
但少年却微微一笑,将神敕纳入袖中。
“一河神位怎够配我?”他睥睨而言。
竟是嫌弃河神位格太小!
但少年说过他想要做神,这总不是假的。
河神之上,是为龙王。
他要更上一层。
但见少年额头上龙角堂皇,直逼人心,众人尽皆失神。
少年收了神位,抓住缠在白鹿角上的红绸,解开。
皇帝心里一动,从车驾上一滚而下。
少年却推了一把白鹿,将白鹿送到皇帝怀中。
“多谢陛下,这是谢礼!”
话毕,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皇帝被推得踉跄一下,身边侍从来扶他。
耳边一阵阵惊呼。
白鹿被推到皇帝身前,垂头敛目,眼含泪水,四肢皆跪。
“呦呦!”一声凄厉的哀鸣。
只见白鹿浑身白如雪的毛发快速地失去光亮、发灰,从脖颈到腹部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淋漓的鲜血泼了一地。
那双清澈的眼眸也变得浑浊丑陋。
白鹿重重倒在地上。
俨然是只死鹿!
见到此幕的大臣气得发抖,连忙请命道:“臣愿率兵缉捕……”
皇帝却陡然间哈大步往旁边去,一把拔出士兵的佩剑。
众人侧目。
然后对着白鹿狠狠砍下!
就像是一个被戏耍了的暴徒般发泄着怒气!
然而只有他看到,被狠狠剖开的鹿腹内,有字凝成血。
[为洛王者,王运!]
前有始皇得鱼腹中书,今有末帝得鹿腹中血字。
一刀下去,那些字顿时支离破碎,再也看不出来。
勇猛如张况己。
皇帝林钧睿抹了把汗和通红的脸庞,遥望着四周寂静无声的军队,笑言:“此鹿虽大,为士兵宴却不够!!”
始皇得白鹿而归,遂杀鹿。活鹿死鹿又有何妨?
林钧睿转向惊愕并且表情一瞬间变得不好的丽妃,问:“爱妃当享第一,如何?”
就像一个心中没有士兵只有女人之辈。
然而他是在问:爱妃,这妖族的血肉,身为妖族的你第一个吃,如何?
丽妃捂着胸口,像见到血腥场面而难受般拜道:“鹿虽小,以陛下之心分而宴士兵却足够。”
她咬牙道:“不如烹之为汤!”
皇帝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走过去,朝她递出手:“爱妃下来吧,上面风大。”
丽妃也沉默了一下,却没有接过手,反而说:“皇驾先前路过一湖,臣妾见湖中有莲花格外动人,陛下不如为臣妾摘一朵来。”
“何花能有爱妃动人呢。”皇帝叹息一声,派人加马去摘,“朕爱牡丹不爱什么莲花,爱妃岂能不知。”
丽妃抿唇不言。
她想起先前对那位少年惊喊出的“不能杀他”,心里对自己有些恼怒。
不能这样下去了。
她要培养一个王种代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