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功德（二九）

走化龙之路的话, 从蛇为巨蟒，下一步是什么？

小猴王孙齐天急忙思索着。他盯着巨蟒身侧缓慢伸出的几段肉块和末端的金色利爪，恍悟过来那是四只脚。

蛇长四肢而为蜥蜴, 巨蟒长四肢而为巨虺。

“虺，神通之蛇也，又称为幼生之龙。”黑河河神叹道，他从龙龟的巨大躯体化为普通人型，手里拎着黯淡的破天戟。

沙沙的幽咽响声中，巨蟒朝着豹公主的尸体游近，孔雀公子连同着周边的莲女，谁也不敢在一只看上去即将要长出一对龙角的巨虺前轻举妄动。

龙宫地面震颤。“啪嗒”一声，摆在桌上的扇子掉了下来。

还没等其他王种反应过来, 一道黑红光芒闪过，扇子被巨蟒咬在口中，舌尖一卷，狠狠刺入龙宫柱上。

玉屑簌簌而落，扇子之下的妖王脸色发虚，轻声问道：“这百年来还有谁化过虺吗, 他们都是这副样子的？”

妖王纷纷摇头, 只说见过其他妖物这样过。比如那鳄鱼妖朱陋，妖性之深连神位都压不住。

但赵略不一样啊。

他走的是堂堂正正的化龙之路, 哪有妖性越来越重的，不应该是龙性越来越重吗？

不，他的龙性也很深重, 否则怎么会令妖不敢违逆他的话呢。但同时，他的妖性果然也深重起来。

“也许是长角的关系？其他巨虺哪会有长角的机会。”

他们小心地看向虺头。

巨虺已经伸展开了四肢，在地上撑起了身躯。

唯独头上鳞片依旧在咯咯作响，那一对本该出来的龙角还在奋自挣扎着。

巨虺凑到了豹公主的尸体旁。

孔雀公子突然发现，那一双流动着金色光芒的眼里也流出了些许令他心悸的血红之色。

“龙性与妖性。”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巨虺瞬间回头，蹿到出声的存在身边。

一只白到透明的手按住了巨虺的额头，像是在触摸下面的角。

龙王不甚高大的人形被巨虺以庞大的身躯围住，那具狮王的尸体顺着巨虺的上部滑到了中间，但看上去难以消化，连通着血肉模糊的皮肤一同颤动着。

咚——咚——

像极了低沉有力的心跳声。

龙王晃了下头。

他光洁的额头山长出了一对雪白如玉的龙角。他似乎想要将龙角抵在巨虺的额头上，但巨虺稍稍一退。

龙王加大力气，按住巨虺，他看向莲女和老龟，问：“他多大？”

老龟回答：“大概二十岁。”

众妖微微一怔。小猴王道：“我都五十几了。”

“他一开始就是巨蟒？”

“不，是鲤鱼。”

“鲤五十年化蛇，蛇百年为巨蟒，巨蟒两百年化虺，他用了多久？”

“……前者用了二十年，后面加在一起也只用了不到一年。”

三百年的修炼之路，近似于弹指一瞬。

龙王发出一声难以分辨感情的叹息：“太快了，四百年对于他来说是不是也这么快？我问你们，他是怎么化蛇、化巨蟒的。”

“……据说是破了人族的藏经阁，夺阁上女帝龙气而化蛇蟒，后来吞食龙鼍朱陋，彻底化蟒壮自身。”

龙王将暴动的巨虺死死往下按：“难怪这么快。所以他化虺时也用了同样的办法——先是夺人皇龙气，又是吞食一尊大妖王。”

莲女们疑惑，觉得这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妖王们有的若有所悟，有的除了觉得这速度惊世骇俗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赵略。”龙王低下头去，注视着那一双紧紧缩起的金红眼眸，“没有谁和你说过，我也没来得及和你说。”

“你已经迈入歧途了！”

“妖自然可以像你这样以吞食其他妖物进阶，也可以走掠夺气运的捷径，但你不是妖，你不是要做妖的！”

“你……是龙。”龙王低语。

“龙，类妖而非妖。”

“龙，天生要走神道。”

“走化龙之路的妖到龙宫里来，我都是要教他走神道的，你也是一样的。”

巨虺突然瞳孔一扩，浑身喀拉啦一阵响，竟一个甩尾顶翻了龙王的手掌。

龙王被一只粗壮的爪子按在满是碎玉的地上，头上的冠冕滚落下来。

满头白发被鲜血浸染，他琉璃般的眼眸满是严肃之色。

渐渐地，一丝极细微的尖啸声灌入了龙宫，汹涌的江水灌入侵袭了华宴。

巨虺在江水的伟力下往上浮去，而爪下赫然出现一条玲珑的白龙。

不过，巨虺也是水妖。

于是众妖就隔着江水看到巨虺和白龙在江水里翻滚、缠斗。

巨虺身上的血腥气被水流冲刷得干净，而一层细密的鳞片正在血肉之上生长。

鳞片是全然的黑色。

便是一黑一白，一虺一龙，小龙王与大龙王，看得龙宫中没有谁眨眼睛，随着两者在四周冲撞，他们的头也移来移去。

“龙君，会杀了阿略吗？”莲女揪心道。纵使她们对赵略盲目崇拜，却还不认为赵略可以干过龙王。

老龟摇头说：“你们仔细看啊，龙君只是在逼少君把狮王吐出来。”

的确，身为一江龙王，白龙还不至于在自己的江中治不了一条巨虺。他只是在攻击巨虺的腹部。

但是，到嘴的、已经到腹中的、已经在消化的东西，怎么可以吐出来？

狮王的尸体在一点点变小，同时，赵略眼中的血红色也渐渐压过了金色。头顶那对龙角迟迟没有生出。

“赵略，你不做龙王要直接做妖王了吗？”龙王斥责，“你要抛却你的龙性了吗！”

白龙的利爪挥在巨虺的鳞片上，三下后，出现了一条血口。狮王的尸体露出了一部分。

巨虺咆哮起来，水府诸神全都感受到水流在向他聚集。

一层巨浪在巨虺的身后攀高。

“——林行韬！”陡然间一声不那么平静的大喊。

大家都奇怪地听到龙王喊了人族楚始皇的名字。

巨虺停顿了一下。

龙王接着说：“林行韬——人族始皇，曾从真人开始连跳两级，由人为仙。你应该知道，你肯定知道，他的晋升，是天下气运聚于一已之身带来的变化，有大害而无益。你和他一样，太快了。”

妖海之上，忽有仙人轻笑一声：“对没错，我当时也对楚始皇说过——你已迈入歧途矣。”

天上的仙人正是妙水真君。四百年前，群仙下界，他是第一个。也是他对林行韬说了一番仙与皇的论调。

“尔类始皇。”龙王的声音渐渐沉散在了向两边划过的水流中。

“太快了，再等等吧，你这样会做不了龙王的。”

听到龙王的声音，巨虺的身前出现了一个青年的虚影。

比起之前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样子，他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

宽肩窄腰、腿长且直。他在江水中如履平地，一头黑发拂在脸庞上，遮挡着眼里些微的红光。

随后，他一边往前走去，一边用手捂住额头。

他贴近白龙的脑袋，说话。

声音压得很低，只给龙王听见。

“你觉得——”

“朕还要等多久？朕的子民还要等多久？”

“又一个四百年？你是花了多久走神道而成为真龙的？”

他的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并没有身后巨虺的冷酷可怕。

“等不起的，姬舜，连仙人都等不起的。”

他第一次喊姬舜两个字，龙王感觉自己的神位为之一动。

龙王知道，他说得没错。

没有当初的敕封，他姬舜到死都只是一只修炼多年的白蛟。

林行韬也知道，不能再让大家等了。

卜果子说：［尽快！尽快成为妖族之主！］

再等下去，下一个断绝血脉的就不止是卫家了。林、张、陈……

“龙君看到了，吗。”林行韬启唇，像之前在龙宫里一般对着龙王微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他们说：

“大楚将亡。”

龙王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并没有阻拦你要做的事，只是你的确走错了路。”

——你已迈入歧途矣。

化龙之路岂能妖性甚重。

林行韬不由大笑：“龙君既然知道四百年前楚始皇迈入歧途，那你就也应当知道后来他是怎么做的！我像林行韬是吗？那我也像他一样，没有错！”

在天上与鹏王交手的仙人听闻此言，不以为然道：“始皇游离于天地法则之外，你怎么能呢。”

龙王无言。

他只能听到假扮着赵略的林行韬说：

“那不是妖性，那是神性。”

——虽然那是邪神的神性。

林行韬做邪神那会儿，也是吞这吞那来获取力量的，和妖还真有点像。

他这具身体最初也是拿邪神的力量捏造的，从根本上是妖没错。而在刚才，他从妖海上拿回了自己的力量。他的力量，除了地仙之力，自然还有邪神之力。

比起妖性，这股力量他是熟悉而可以控制的，所以他用力量将妖性变为邪神的疯狂，他刚才并没有失去理智。

“我只是有些生气需要发泄而已。”他的手指揉着额头。

“龙君，你并没有看到吧。”他微微仰头，从指缝间望向江面。

“刚才在妖气漩涡收束的时候，有一只手，一只女子的手，伸了出来。”

他的另一只手伸出，模仿了一下那个动作。

“拔了我的龙角，令所谓的妖性一瞬间压过了龙性。”

他做出拔的动作，然后两只手一齐在额头上移开。

一对漆黑幽深的龙角出现在了他的额头上，一左一右，除了比龙王的角略小和颜色不一样外，没什么大的不同。

他笑道：“吃饱了，也就冒出来了。”

狮王已经被他消化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