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陈珂乐长得浓眉大眼, 脸颊有点红又有点紫, 看着憨直又有野气。在他成为天星降世后, 脸上多了扭曲嗜血的杀意。而当他拿沙哑的嗓音喊“老师, 你对我可真不好”时,眼中跳跃的猩红却和现在一样,透露出略微惆怅与无奈笑意。
林行韬离他很近,几乎能感受到他强壮身躯下蕴含的爆炸般的力量。
第一武将——陈珂乐。
他二十五了,十年时光将少年的痕迹从他身上抹去,眉宇间英气凛冽, 而年少就位列大将军的经历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寻常男人不会有的自信光辉。他抿着唇,气势惊人, 开口说话时低沉微哑的嗓音也足以令小姑娘耳根发红。
林行韬看到他身后由宫人仔细抱着的婴孩——那是他的孩子, 他已经成家立业了。
“她为何而笑呢?”他轻轻发问,然后松开抱着的手臂, 将掌心摊开。
一只手搭着一件旧衣服, 一只手摆着一把玉笛和一块面具。他出了宴席就是去拿这些东西的。
衣服是林行韬曾经穿的睡衣,在他离开道观时裁了裁,给陈珂乐穿上, “沿虚线剪开”这几个字还在。
至于玉笛和面具……
“遇见故人, 总会开心的。”林行韬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曾经的乞儿们。
他将白色的面具往脸上一戴。
其实不管大乐和卿卿有没有认出他,他们都要表现出认不出他,起码让天道觉得他们没有认出。
历史不能改变,他用功德附身天眼道人实际上已经出格。
林行韬,是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
但是偏偏他们已经认了出来。
那么, 一些事情便变得奇怪起来,比如为什么女帝会这么急切地跑向天眼道人。
林行韬已然想到了办法。
他要“装作”始皇。
果然,女帝只有见到始皇才会开心成那样啊。
天眼道人很有经验不是吗,所以装得很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而女帝不会因为天眼道人装作始皇而发怒,天眼道人也不会获罪,因为这是故人们——那些乞儿们的心意。
一切都将合情合理。
林行韬戴上白色的面具后,将笛子横在唇边。
悠扬吹响。
[耳边的声响全部如同潮水般消去,只有一阵笛声传得很远。]
他吹响了曾经节日里,卿卿跟在他身后,令他脱离出玄妙境界的曲子。
花园内安静下来,笛声穿透了青天。
[人流渐渐地远离了他。]
他走近了满是人的地方。
[他站在人群里,却又像站在天外。]
他朝着大楚女帝走去。
[芸芸众生也没人能够注意到他。]
在所有人眼里,天眼道人以绝不属于自己的姿态靠近了女帝。
既成的历史上,本是没有人能意识到躯壳之下另有他人。
没有人能注意到林行韬。
林行韬经过那三个茫然的男人边,忽然若有所悟。
那天,他触摸到了那种玄妙的境界,原来也是和天道有关。
在离女帝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将笛子敲出“哆”的轻响。
[蓦然回首。]
骤然抬眸。
[少女站于灯光黯淡之处,盛服华妆韶颜雅容。]
女帝站于天光烂漫之处,盛服华妆瑰姿艳逸。
[她不说话,只是脸微微地红。红色拂向了腮边。]
女帝嫣红的脸颊有泪水划过。
[少女本就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一个脸红便胜过万千对白。]
女帝笑中带泪,拿手捂住嘴,说:“我、朕很高兴,很高兴……”
陈珂乐在他们身后握起了方天画戟,将所有的星光遥遥斩下。
[少女一手指天,烟花盛开。]
面对着就在对面的人,女帝无措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反应。
已有星光,已有百花盛放,已有触手可及之人。
然而……真的能触碰吗?
林行韬却注意到自己功德之力的飞快流逝。
他不禁叹息。他像灰姑娘,龙王就像仙女教母,而功德之力带来的穿越时空的重逢终究短暂。
当功德之力耗尽的一刻,他只能回到龙宫。
他不能忘记,他回到过去,不是来见卿卿他们的。
他真正在的时空,是在三百九十年后,人、妖即将大战的年代。
于是他陡然一肃,大声道:“陛下,我乃天眼道人!”
“我亲眼见星辰落入陈家!此乃天星降世之征兆!”
......
陈珂乐之子,此时尚未取名的陈文轩在毯子上爬来爬去,身边一圈堆满了东西。
抓周,钱币、兵符、闪闪发光的珠宝,还有书籍。
陈珂乐说:“孩子尚未取名,不知道长可能窥见孩子真命之名?”
林行韬知道陈珂乐是想让他给孩子取名,但名字早在未来定好了。
他叫陈文轩,不管是谁取的,都是不能改变的历史。
陈珂乐的母亲喃喃道:“好孩子,不要去抓兵符……”
虽然她向龙王祷告让孩子去抓书,但是龙王并不能干涉这种大事。
干涉的,是林行韬。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文轩伸出了手,在离得最近的兵符上摸了一下,又转到了书籍上。
花园内一片惊呼。
轰!
陈文轩哇哇大哭,星光汹涌淌下。
林行韬注意到,星光中既有七杀星星力又有文曲星星力。
飞在空中的史书受到牵引疯狂地翻着页,三个文曲星副命的男人全都惊骇难言。
“难怪近来文曲星格外活跃……”刘大夫恍然大悟,“陛下,既然陈将军之子有文曲星照拂,那令陈家来做《史记·楚始皇本纪》也再合适不过,天意如此安排,老夫何必越职呢!”
在孩子的哭声中,陈母激动倒地,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乖孙子爱读书……龙王显灵!”
有人忽问:“这、究竟是哪颗星坐命呢?”
张况己哈哈大笑:“当然是七杀星!难道七杀星还会被文曲星挤走吗!他只能继承七杀星,我从没听过将门之家出孱弱文人!”
的确,陈文轩身上,文曲星星力还是弱于七杀星的。
历史上,陈文轩也不是文曲星天星降世。
但是假以时日,这份文曲星星力会在一个叫陈绝缨的少女身上觉醒,助她转瞬间诛杀妖物。
林行韬说:“陈将军之子资质卓著,有着天星降世的潜力!”
陈珂乐沉默一会儿,说:“既然他抓了书籍,就取一个像文人的名字吧。”
他看了看林行韬:“曾经始皇为我取名为珂,是从一句诗中摘字。”
[还记得我给你起的名字吗?记得,陈珂乐。珂是玉石的意思。]
“文轩,就叫文轩吧,文轩树羽盖……”
众臣顿时夸赞这个名字如何如何好,唯有张况己一脸不屑。
女帝轻声问:“天眼道人可能留于宫中?朕有要事与你相商。”
林行韬笑:“陛下邀请,岂能不从。”
他在卿卿猛然间明朗的神情中说:“我来宫里,斗胆向陛下讨一官职。在东陵修筑龙王庙的日子苦闷,而龙王庙已成,我也愿为大楚多出心力。”
他的意思是——天眼道人当然能留下,卿卿你要给他点官职做做。
林卿卿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肯定听懂了。
林行韬联想着四百年的大楚妖祸,转而对张况己喊道:“张将军,玉佩可在!”
张况己下意识举起玉佩。
于是众人皆见天眼道人的独眼流起光辉。
“我以我之天眼断下天机!”
砰——
三声巨响。
玉佩炸为碎片。
天眼道人的天眼炸开,鲜血汩汩地流在白色面具上。
还有女帝撞在了天眼道人伸出的手臂上。
“我看到,张将军之死!”
张况己猛地站起,玉佩炸成的粉屑在空中飞扬成字符。
陈文轩望着字符咯咯大笑。
“于湖边死于妖物之手……”
字符一闪而逝,除了张况己其他人都没能看清。
张况己翻过长桌,准备问个明白,却看到天眼道人哀嚎一声,颤抖着软下身体,倒在地上。
他不免愣了一下。
陈珂乐长叹一声。
而林卿卿呆在了原地。
随着下跪,天眼道人的手臂从横在她身前的姿势撑在了地上。
她往前扑的姿势没有了支撑,往一边倒去。
“陛下!”
“陛下!”
臣子的焦急呼声远远近近地响起。
她没有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个时候的林卿卿,是很奇怪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应该后悔的。
她后悔于一开始胆怯的停下。
还有当他吹着笛子,停在她一步之遥时她的手足无措。
在他面前,她从来不是女帝,而是那个想要亲近、想要得到的林卿卿。
是啊,她不是女帝,女帝什么得不到呢。
她林卿卿,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当然听懂了。
——天眼道人能留下,林行韬却还是要走的。
所以她才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这一回不带一丝犹豫。
又是这样,来了又走。
她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呢?
老师喃喃自语过,长得不好看的女孩子不是最可怜的,长得不好看偏偏又很聪明的女孩子才是最可怜的。那长得好看,又很聪明的女孩也会像她这样……可怜吗?
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堆在了一起,忽然间,林卿卿感到了一阵熟悉的气息。
她茫然地抬起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然而她耳边传出林行韬的声音。
卿卿,你是大楚的女帝。
卿卿,你长大了,变得很漂亮。
卿卿,你……
林卿卿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要不是自己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的话。
仿佛有个不存在的人抱了她一下。
是啊,她是大楚的女帝,怎么会可怜呢,拿可怜来形容自己太可怜了。
她长大了,十年不也这样过来了吗。
大楚很好,她也很好。
一点一点,给自己说着话,林卿卿面无表情地甩着长袖,站起来。
“——留下——留下。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她仰头看天,像是让自己蓄满的眼泪没那么轻易地流下,又像是在天上找寻什么东西。
天眼道人颤巍巍地拿手指沾了眼睛里流下的血,写下了两个字。
“百安。”
他说:“始皇其实给陈将军取过字的,在洛王府的时候,当时陈将军不在所以不知道。”
百安。
——百世而安。
这是陈母的愿望。
也是林行韬曾经的想法。
[以后你加冠了,我就帮你取字,比如百世,比如可竘。]百事可乐,可口可乐。
愿所有拼杀过流血过的人,不要为国捐躯。
张况己死得太早了,也太简单了。开元三十年就死了,开元一年的时候他二十五岁,作为天星降世的他总共才活了五十五岁。
英雄迟暮是一个不好的词语,意思是英雄年事已高,能力或心境不复当年。但是,迟暮的英雄是好好活着的。
陈珂乐,愿你“英雄迟暮”。
陈珂乐握住林卿卿平静外表下死死攥紧的手掌,一点点掰开,随后盯着这两个字漠然道:“我不会取字的。”
“在大楚,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是吗,我都从没叫过张况己的字。”
[开元十年,陈大将军有了儿子。名字叫陈文轩。陈大将军依然无字。]
......
《史记·天眼列传》:
开元十年,天眼子进皇宫,与陈将军之子周岁宴。宴上,扮始皇而娱女帝,帝怒,欲杀此不敬之徒。后有潜龙观众人求情,曰:“我等与其同来,只为令故人开心,陛下何其苛也。”女帝念及旧情,遂赦免其罪。宴始,天眼子自戳一眼以泄天机,女帝因其烈以东陵官位赏之。
其天机为:善泳者溺。琅王笑曰:“岂能因噎废食,因溺不泳,因死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