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北地、历练。
这是危月此前没寄出去的信, 他在信上询问他的七叔,近来北地的战况如何,七叔的伤势比起之前好些了吗,他何时能去北地历练?
危吟眉迅速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心口急跳, 有一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危吟眉一连翻了好几封, 信上都是他对七叔嘘寒问暖表示关心的话语, 可当她翻开下一份,一道笔走龙蛇的字迹跃入眼前。
危吟眉指尖发颤。
这是谢灼的字迹, 她认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
谢灼言辞温和,话语关切, 在信上询问危月近来剑术可有长进, 有否认真学习兵法。
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奇怪的是他在信中多次唤危月“侄儿”。
危吟眉便是再蠢笨,也能看出这二人之间关系不一般。
她企图在字里行间找到线索,可翻来覆去,那几封信件透露出的信息也十分寥寥。
危吟眉握着信纸边缘的手微微用力,眉心蹙起, 仿佛有千头万绪无从理清。
她摇摇头,从床边坐起, 准备将信塞回匣子,然而真放回去了,心里又极其不安。
良久,危吟眉还是下定了决心, 准备拿着这些信, 亲自到弟弟面前问一问。
她相信危月事出有因, 不会无缘无故瞒着自己。
危吟眉在傍晚,告别了母亲,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橘黄色的霞光从云层中漫射而出,缓缓流淌在天际。与此同时,未央宫中,叶婕妤正跪伏在少帝的榻前。
“陛下,陛下,是臣妾……”
她搂住少帝,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之上,轻声唤着榻上人,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正立着一个宦官,目光紧紧地落在叶婕妤身上。
叶婕妤余光瞥那人一眼,那宦官毫不掩饰对她的提防与戒备,监视着叶婕妤的一举一动。
叶婕妤能入殿见少帝一面不容易,可这间大殿里处处都是摄政王的眼线,将她的行为限制得死死的。
她只能靠在少帝颈边,压低声音和少帝说话。
“陛下,您看看臣妾,”叶婕妤声线颤抖,“臣妾有件十分重要的事与您说。”
床榻之上,少帝缓缓转动眼珠。
叶婕妤声泪俱下,泪水朦胧,“臣妾知晓这一切皆是摄政王所为,恨不能手刃了摄政王,可臣妾实在害怕摄政王下一个就向臣妾动手……”
她脑中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内心处在巨大的恐惧之中,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陛下,您说臣妾该怎么办?”
叶婕妤整张脸无一丝血色,倾身搂抱少帝,借着这一动作挡住身后宦官的动作,另一只手握住少帝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揉了一下,又揉了一下。
叶婕妤抽泣得泪眼绯红,咬紧牙关:“臣妾怀孕了……”
那一刹那,少帝眼底神色变了几变,从震惊诧异到欣喜,再到多了几分慌乱。
叶婕妤用气声在少帝耳畔道:“臣妾怀孕了。臣妾的宫女略通一点医术,替臣妾诊脉,道出臣妾已经怀孕两个月有余……”
如今朝堂之上,四面楚歌,风声鹤唳,一旦叫摄政王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后果叶婕妤不敢去想。
叶婕妤整个人不停地发抖,无助且可怜。
她压低声音,还欲在少帝耳畔询问几句话,身后宦官走上前来:“娘娘,探望的时辰差不多到了,您该走了。”
“别碰我!”叶婕妤扭头,怒呵了宦官呵一声,狠狠盯着来人。
她的泪水黏黏嗒嗒,一颗一颗砸落在少帝脸颊上。
叶婕妤抱住少帝的肩膀不肯松手,在少帝耳边道:“陛下,臣妾该怎么办……”
身后宦官又上来催,这一次直接动手拉扯叶婕妤,要将人从少帝身上拽下来。
少帝张开口,发出一阵咿呀声,不允许宦官将人带走。
叶婕妤面目发白:“陛下,臣妾该怎么办?”
身后宦官咬牙,手上开始发力,用力拉扯叶婕妤,叶婕妤如何不肯松开少帝,宦官转头朝外唤人进来帮忙。
叶婕妤心头恐慌,就在要被拉扯下去时,她听见少帝嘶哑着嗓音,艰难拼凑出两个支离破碎的字节:“太……后……”
叶婕妤睁大眼睛,“去找太后?”
少帝眨了眨眼。
没等到少帝再开口,她已经被宦官拖拽下床。
叶婕妤脑海里一片空白,良久明白少帝的意思了,眼眶红透,她从地上爬起,朝少帝奔去,又被一步步拖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床榻上人眼睛圆瞪。
少帝眼中泪水涌出,不断发出“呜呜”声。
仿佛是厉鬼发出的嘶吼,满是不甘,在大殿之中一阵一阵回荡。
叶婕妤被拽出大殿后,一把推开宦官,踉踉跄跄,险些跌下石阶。
她瞪了宦官一眼,搀扶住侍女的胳膊,稳住身子,整理好衣裙,转身大步往外走。
“娘娘,我们去哪里……”
叶婕妤道:“去建章宫,见太后。”
夕阳西下,黑暗将黄昏一点点蚕食。
叶婕妤离开不久,皇后的马车也从宫外回到了皇宫,危吟眉手搭在宦官手臂上,从马车上下来。
她才往未央宫中走去,便有宫人迎上来报,道:“娘娘,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危吟眉遥遥望了一眼建章宫的方向,点头说好。
她不知太后有何事急召自己,但出了危月归京一事,太后召见她见一面是必然的。
危吟眉换了一身衣裙,进了建章宫。
殿门前,宦官见到她纷纷作礼,向内通报:“皇后娘娘到——”
危吟眉提着裙裾,款款步入大殿,入内方才发现殿内不止她一人。
裴太后坐于上方,目光自上而下睥睨而来,带着冰冷的审视,而在她身侧,正坐着泪眼朦胧的叶婕妤,以及站着长身挺立的裴素臣。
危吟眉不知发生了何事,走上玉阶,到太后面前,屈膝作礼:“儿臣见过母后。”
裴太后声音沙哑:“皇后回来了?”
危吟眉跪坐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太后亲昵拢着叶婕妤肩膀的手掌上。裴太后拍拍她的背,让叶婕妤先下去,殿内很快便只剩下她三人。
裴太后没有过多的迂回,直接开门见山道:“你知晓自己弟弟和摄政王勾结吗?”
与危吟眉猜测的不假,裴太后召她来便是问这个。
危吟眉轻声道:“母后,儿臣实在不知,那日陛下寿筵之上,臣妾看到摄政王唤弟弟出来,心里也是震惊不已。弟弟因为此前臣妾被禁足,才一怒之下北上,可臣妾如何也不愿其倒入摄政王的阵营。”
女郎整个人面色过度苍白,双袖拢起如水流,俯身朝着太后跪拜。
这话不知怎的了,引得裴太后轻轻冷笑。
她声音也含了凌厉:“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哀家觉得你与你弟弟亲近得很,怕是早就知晓一切,故意阳奉阴违瞒着哀家吧!”
“姨母?”危吟眉直起腰来,满是不解。
她双眸明亮,本就眉横春波,秋水万顷,这会红了眼眶,更是雾气萦绕,轻轻渺渺,叫人看着就心生怜爱之意,不忍开口对她说一句重话。
裴太后再开口,话语已是软了一半,“你和哀家哭什么,哀家是你姨母,只是想问问你,又不是斥责你。”
下一刻,裴太后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外甥女实在厉害,是不是不知不觉就借着柔弱无依的外表让自己软了心肠?
她再次冷声问:“你知晓你弟弟和摄政王什么关系吗?”
危吟眉满眼懵懂:“姨母何意?”
裴太后也是看不懂她了,她入宫几十载,什么事没有见过,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是心眼做的,这一刻危吟眉脸上的懵懂,绝对不像有假。
裴太后低声:“你真不知?”
危吟眉摇头,鬓边流苏摇晃,“弟弟与摄政王,除了是军阶上下级,还有何干系?”
裴太后静静凝望了她半晌,眉心紧紧皱起,唤了身边人:“素臣,你来将那事告诉她。”
裴素臣走上来一步,裴太后从玉几后坐起身,拢了拢裙袖。
侧身而过时,她以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对他道:“你比哀家更会看人,你将那事告诉她,看看她有没有撒谎。如今哀家已经无法再信任她。”
裴素臣轻声道:“好。”
他目光落在危吟眉身上,轻声道:“臣送娘娘回宫吧,有些话要和娘娘有私下说。”
危吟眉轻愣了一下,随后点头,慢慢站起身来。
二人一同走出建章宫。
春日夜晚的晚风柔柔,荡起危吟眉裙摆起了弧度。
她走在前头,发间步摇在夜色里摇曳生辉,发出美丽的光晕。
危吟眉不知裴素臣要和自己说什么,心里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适才她在宫里,听到太后问她是否知晓摄政王和危月别的关系,她脑海里下意识跳出的竟是那二人信上以“叔侄”互称。
可危吟眉纵使觉得奇怪,也没有深入往下想,毕竟弟弟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她打心眼不会觉得有异。
她轻声问身边人:“表哥有何话与我说?”
裴素臣道:“表妹知晓,你的弟弟身世有异,并非你的亲生弟弟吗?”
“表哥说什么?”
危吟眉停下脚步,愣怔地看着身侧人。
裴素臣轻声道:“表妹没听清吗?”
危吟眉听清了,只不过脑海中一片震荡,叫她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等她回神了,连忙摇头,“表哥在说何话?我听不懂。我的弟弟怎么就不是我的亲弟弟?”
裴素臣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再次道:“危月不是你的亲弟弟,他原名叫谢越,是与谢姓王朝同出一脉的谢,骨子里流着谢朝的血,他的身份,是你夫君的三堂弟,是摄政王是三皇侄,臣这般说,娘娘听明白了吗?”
危吟眉摇摇头,只觉荒谬。
她根深蒂固、深以为然十几年的想法,不会轻易就被外人的一句话给轻易动摇。
可随即,当她想到自己白日在危月屋中发现的那一叠信,那是她找出的线索,当时她就察觉这二人有事瞒着自己,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裴素臣将危月的身世娓娓道来。
“他不是你的亲弟弟。是你的父亲从外带回来的一个孩子。那是太宗皇帝一朝,三皇子吴王的遗孤。表妹,吴王是谁,你是知晓的吧。”
危吟眉自是知道。
裴家告诉过她,吴王乃乱臣贼子,意图谋逆,伏诛而亡,为齐王一党镇压,此后齐王成为储君,册立王妃裴氏为太子妃。
危吟眉脑中一片嗡鸣,后退了一步。
裴素臣走近一步,道:“表妹,你以为摄政王封危月为车骑将军,仅仅是因为危月立下了战功,而危月一心为了你是吗?表妹,他们是这样骗你的?”
三句话,句句落地有声。
裴素臣的声音清清冷冷,每说一句,危吟眉脸上血色便少一分,她的心一点点下落,滑入了冰窟。
“表妹,当初谢灼为何会独独找上你,后来又是为何说要娶你,再有他一朝落势,被发配去往北地,他是藩王,可以带你走去北地娶你的,但他并未求太宗皇帝开恩。究竟是为何,这些,你能想明白吗?”
有密雨斜倾入廊,树欲静而风不止。
风急皱,雨满楼,危吟眉喉咙被攥住,出了一身冷汗。
好像一直以来坚固深信的想法,头一次出现一丝裂痕。
她心口战栗不止。
那一刻,她心中想到了一个词。
欺骗。
她被欺瞒了十几年,被自己的父亲欺瞒,被自己母亲欺骗,被自己的弟弟欺骗,到头来,谢灼对她也是欺骗,是不是?
他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
危吟眉打了一个寒颤,抬起头来,狂风乱做,碎发飘飞,细密的雨水落在她脸上,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雨水噼啪打在庭院草叶花木上,就像她心中血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
危吟眉身子颤抖,眼尾赤红在一瞬变得赤红。她转身迈开步子,忽然奔走起来。
风卷起她的衣袂,廊下铁马左右摇晃,撞击发出清脆之声。
危吟眉发上的珠钗也在风中击打,落在她面颊之上。
她必须去问个一清二楚。
夜晚的雨来势汹汹,很快大雨倾盆,有琉璃瓦被风吹起,“哐当”一声落下,砸在未央宫宫殿前台阶上。
殿内,书房之中,摄政王正与诸多臣子议事,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殿门被猛地推开,一下打断众人的说话声。
众人循声望去,殿门口立着一个侍卫,雨水在他脚下汇聚。
谢灼背往后靠了靠,问殿门口人:“有何事?”
“殿下,车骑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谢灼道:“没空,他若有事自己来。”
“不,殿下,事态紧急,车骑将军一定要见您。”
谢灼仍不动身,只淡淡问:“何事?”
侍卫一连请了四五次,见摄政王依旧不为所动,只能一咬牙:“是关于皇后娘娘的事,将军请您一定过去,若不去,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殿内众臣噤声,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又不敢言语,最后又看向摄政王。
谢灼将手上奏折随意扔到桌上,起身对众臣道:“稍等,孤有些事情,等会便回来。”
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中,摄政王从位上离开,大步走向殿门外。
明光宫,危月坐于寝殿之中,焦急地等待谢灼的到来。他人犹如被架在火架上烤,心中万般的煎熬。
不久,殿外传来雨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一道高大的身影步入了大殿。
危月看着谢灼放下了雨伞,从外面一步步走来,面容从黑暗中一点点显现,眼底讳莫难测。
“有何事?”他在危月身侧的一张圈椅坐下,声音冷淡,似乎是被危月如此急切喊来极其不悦。
危月笑了笑,出声活跃气氛,给谢灼道了一杯茶:“是关于我阿姐的事。”
谢灼望了一眼杯盏:“我不用别人喝过的东西。”
危月知他喜洁,也不再将茶盏递过去,抬起头来看向谢灼,微微一笑,视线却透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帘帐上。
那里,正立着一个女子,隐约透出来一道窈窕的身影。
适才危吟眉前来与他对峙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危月握着茶盏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他的阿姐,什么都知晓了。
大雨落在房梁之上,轰隆隆,犹如一道闷雷滚过。
危月满心都是荒凉,抿了口热茶,转而看向面前人。
他思忖着危吟眉叫他说的话,酝酿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七叔,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对我阿姐究竟是何感情?当初接近我阿姐,对她有过一丝真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