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楼,朱秀来到的时候,军医正在为柴荣诊脉。
夜袭契丹大营那晚,柴荣左肩中了流矢,伤口不深,只是摘掉箭簇后没来得及止血,失血过多,天亮回城便晕厥过去。
好在他身体底子厚实,昏睡大半日醒来,休养两日,已能下床走动。
老军医叮嘱一番,又交代几名亲兵,煎服汤药的注意事项,才告退而去。
张永德把朱秀带到,亲自下去煎药。
“坐吧。”柴荣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倒了满满一大碗茶水喝下,才舒服的松口气。
朱秀坐在一旁,见他的脸色在一身白绸内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苍白,拱手道:“万望牙帅保重身体!”
柴荣坐下笑着摆摆手:“小伤而已,不妨事,只是近两日总觉得口渴难耐,燥热乏力,多喝些水也就无事了。”
那晚朱秀也在旁边,亲眼见到柴荣衣甲被血染透,估计已是中度失血导致晕厥。
失血又导致脱水,这才让他感觉到口渴。
朱秀道:“牙帅不妨在茶水里加些盐,分多次饮用,或许能缓解病症。”
柴荣奇道:“这又是何道理?”
朱秀讪讪道:“都是些医家药理,晦涩难懂,牙帅不听也罢。”
柴荣微微一笑:“我自幼熟读黄老,医术药理也稍有涉猎,你且说来我听。”
朱秀深吸口气:“大量失血会导致脱水,从而导致人体电解质紊乱,脱水严重时,从皮肤蒸发的水分减少,体温调节受影响,因而体温升高。及时补充水和盐分,平衡体内电解质,调节血钠浓度,补充血容量,有利于帮助人体尽快恢复健康”
朱秀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沫。
柴荣神情略显痴怔。
刚才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连在一块,却完全无法明白!
“这些,也是四有先生传授的?”柴荣沉默片刻问道。
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很有道理。
朱秀坦然点头,叹息一声:“家师所学庞杂,只可惜,医不自治,终究无法治好自己的病。”
柴荣禁不住感叹:“尊师究竟是何种神仙人物,真令人心驰神往!若有机会,我此生一定要亲至檀州,向先生求教!”
朱秀向北方揖礼,长叹一声没有说话,悲戚的神情中带着浓浓的眷念。
既是四有先生传授的妙法,柴荣当即牢记在心。
朱秀梳洗更衣后愈发显得清秀俊美,柴荣打量几眼,暗暗点头,倒是个倜傥美少郎。
“黑火雷之法,四有先生可还传给其他人?”柴荣问道。
朱秀恭敬道:“恩师闲云野鹤,幽居一生,只在晚年收我在膝下孝敬。”
柴荣点点头,又道:“等河北安定,我派人送你去邺都,面见郭帅,请郭帅将你举荐给朝廷,如何?”
朱秀一怔,忙道:“牙帅不打算留我在天雄军?”
柴荣笑道:“黑火雷事关重大,必须要上报朝廷,如此厉害火器,岂能由天雄军独享?郭帅向来知人善用,他会妥当安置你的。就算你想回天雄军,以后也还有机会。”
朱秀急了,他可以去见郭威,也可以在郭威帐下效力,但就是不能去做刘汉朝廷的官。
失去柴荣和郭威的庇护,刘承祐想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朱秀一阵急思,字斟句酌地道:“牙帅,依我之见,真正的黑火雷,还是掌握在天雄军和牙帅手里为好!当然,郭帅那里也得如实禀报!至于朝廷,我可以重新献上一份黑火雷的制作方法,应付过去牙帅懂我的意思吧?”
朱秀挤挤眼睛。
沧州城外惊天一爆,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但是如何向朝廷上报,这里面学问可就大了。
柴荣斜飞入鬓的剑眉蹙起:“你的意思,交一份假的黑火雷秘方给朝廷,真正能造出黑火雷的方法,留在天雄军手里?由郭帅和我秘密掌握?”
“牙帅英明!下吏正是此意!”
朱秀一脸得意,正要侃侃而谈,柴荣面容一肃,嚯地起身,怒斥:
“混账!”
朱秀被他这突然间的暴怒吓得一哆嗦,只听柴荣厉声呵责:
“如此厉害的火器,你让郭帅与我隐瞒藏私,欺瞒官家和朝廷,是何用意?
倘若消息泄露,官家震怒,逃不过一个欺君之罪!更甚者,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来,是你戴,还是郭帅和我戴?你鼓动我对朝廷阳奉阴违,究竟是何居心?”
朱秀惊愣住,大急,委屈地辩解道:“我哪敢有什么居心!还不都是为牙帅好!黑火雷若掌握在天雄军手里,定能让天雄军如虎添翼,实力大增!等牙帅当上节度使,手握天雄军,在朝廷才真正拥有一席之地”
柴荣挥手喝道:“无需诡辩!郭帅与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官家初登大宝,朝廷新立,正是我汉军稳定社稷,安抚民心,重塑河山之际!你不思报效朝廷,却在此煽动我挟兵自重,其心可诛!”
说到气恼处,柴荣咣啷一声,拔出悬挂在床檐的仪剑,朝桌案一角重重劈下!
“若非顾念你造黑火雷,助我守城有功,就凭今日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本帅就应将你斩首示众!”
桌案一角“嚓”地一声被斩断,朱秀瞪眼缩脖子,只觉后脖颈凉飕飕。
慌张往后退两步,朱秀急道:“可天下形势并非如牙帅所料那般安稳!等到明年,官家便会”
“便会怎样?”柴荣持剑斜指,厉声呵斥。
朱秀话说到一半堵在嗓子眼。
因为他猛然间惊醒,明年刘知远极有可能病死之事,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刘知远是大汉皇帝,诅咒他早亡,本身就是一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更可怕的是,一旦被言中,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郭威和柴荣会如何看待他?
一个能预测帝王生死的人?
一个能推断王朝气数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神仙,就是妖怪!
相同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会允许这样的怪物存在!
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完后将其彻底毁灭!
郭威和柴荣再怎么英明神武,他们的思想也终究属于封建时代的掌权者!
朱秀只能顺应历史大势,而不能主动揭露还未发生的重大变故!
那样,历史轨迹必将发生改变,产生的后果和凶险,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应付的!
“便会怎样!?”柴荣再次拔高音调怒斥。
朱秀回过神,急忙道:“我的意思是,朝廷毕竟新创,各地藩镇还未彻底归附,天雄军是郭帅的嫡系兵马,实力越强,郭帅和柴牙帅在朝中的地位就越稳固!
有天雄军弹压,其余藩镇也不敢犯上作乱!明年,赶走了契丹人,官家必定会调天雄军讨伐南方反叛藩镇,黑火雷留在天雄军手里,对朝廷、郭帅和牙帅都有利!”
柴荣目光如炬紧紧看着他,慢慢放下剑:“你劝我不要将黑火雷献给朝廷,当真没有鼓动我造反自立之意?”
“天大的冤枉呀!柴帅误会我了!”朱秀疾呼,长揖及地,额头后背汗水淋漓,心里苦笑连连。
他当然有意暗示柴荣,秘密壮大天雄军的实力,早做准备。
哪曾想,人家现在根本没有造反夺权的心思,只想着一心一意效忠刘汉王朝,做一个青史留名、匡扶河山的名臣将帅!
人家现在,根本没想过要当皇帝啊!
柴荣自小受郭威言传身教,只怕郭威本人也是同样的心思。
真是个天大的误会呀!
朱秀苦笑,千不该万不该,他犯了上帝视角的错误。
虽然几年后,天下形势大变,郭威和柴荣将会唱主角,但人家现在的确还是本本分分的臣子。
柴荣怒气渐消,回剑入鞘,脸色却依旧冷硬,重新坐下,端起茶盏饮了口,手一指:“你也坐。”
“诶~”朱秀挨着边沿坐下,并腿低头,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念你年少,说话不知轻重,姑且不追究你失言之罪,但切记不可再犯,否则本帅定依军法处置!”
柴荣板着脸冷冷道。
“下吏知错,多谢牙帅宽宏。”朱秀拱手认错。
柴荣缓和语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入朝为官,是因为刘承祐之故。这一点你无需担心,你是郭帅与我举荐之人,天雄军的旧部,开封朝廷会善待你的。你将黑火雷献给朝廷,立下功劳,郭帅与我脸上也有光”
柴荣说了一通,朱秀一副聆听训示的乖巧模样,实则心思早就飞到了爪哇岛。
柴荣的意思他也明白了,黑火雷不同凡响,如果留在天雄军,只怕受人诟病。
为表清白和忠诚,干脆直接将黑火雷的发明者献给朝廷,将这种新式火器交到朝廷手里。
柴荣言下之意,让他无需惧怕刘承祐的报复,有郭威和天雄军罩着,刘承祐奈何不了他。
对此,朱秀只能表示苦笑。
如果刘承祐当不了皇帝,有郭威和天雄军罩着,朱秀当然用不着怕。
可偏偏事与愿违,刘承祐一旦坐上皇帝宝座,郭威和天雄军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他的死活。
“柴老哥啊,别说罩我了,你在契丹大营坑了刘承祐一次,害得他左卫骑军几乎全军覆没,等他当上皇帝,岂能饶过你?你还是想想怎么罩自己吧!~~”
朱秀偷瞟一眼,见柴荣满脸云淡风轻,似乎根本不把刘承祐放在眼里,不由在心里腹诽不已。
“牙帅,下吏有一事不明,请牙帅解惑。官家自从二月在太原府登基,至今已有半年,开封朝廷也已创建完毕,只有东宫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不知官家是如何考虑的?”
朱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柴荣一怔,旋即失笑道:“怎么,你担心刘承祐会当太子,入主东宫?”
朱秀正色道:“不无可能!刘承祐毕竟是官家次子,也已成年,确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柴荣不以为意,淡淡道:“国本大事是官家和各位相公考虑的事,轮不到你多虑。”
顿了下,柴荣又道:“我可以给你透个底,来沧州前,我接到朝廷消息,大皇子刘承训,已被授予开封府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佐理朝政!明年,不出意外的话,大皇子便会封王!
大皇子宽厚温善,有仁君风范,私下里以叔父称呼郭帅,与我亦是少时好友,相交莫逆”
柴荣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秀一眼,话语打住,悠然自得的端起茶盏。
朱秀心中大翻白眼,苦笑不止。
柴荣是在告诉他,你小子把心放肚子里,妥妥的,刘承祐当不了太子,能当太子的只有大皇子刘承训!
刘承训是我拜把子兄弟,等他当了皇帝,郭帅和我可就发达啦,你小子是我们的人,光明的前途等着你呢!
朱秀沉默,无言,只得低头拱手。
的确,现在刘汉朝廷上下,没有任何人看得上刘承祐,不管他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他大哥刘承训才是万众瞩目的准太子。
可惜,刘承祐就是在无人看好的情况下,逆袭当上皇帝!
他爹、他哥相继病故,都不用他苦心孤诣玩任何阴谋诡计,皇位就砸在他头上。
简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忙的主角剧本啊!
就算最后演砸了,可未来几年内,刘承祐依然会是刘汉朝廷的皇帝,名义上的天下之主!
以刘承祐睚眦必报的心胸,凡是得罪过他的,只怕没一个有好下场。
到时候,就算郭威和柴荣还愿意保他,恐怕也无能为力。
更何况,朱秀也不愿把小命交到别人手里
“唉~看来天雄军也并非久留之地,我还是找机会跑路去南边,避避风头,等中原局势明朗再想办法回来吧”
朱秀心里叹息,刘承祐活着,对他的威胁实在太大。
既然弄不死他,只能跑路,渡过长江去南唐割据之地暂避。
等郭威和柴荣顺应历史大势上台唱主角,他再想办法回来。
朱秀起身长揖及地:“多谢牙帅提点!下吏这就回去,将黑火雷配制之法详细书写成册,请牙帅转呈郭帅,敬献朝廷!”
柴荣皱眉道:“等战事结束,我派人送你去邺都,等见到郭帅,你亲手交给他岂不更好?”
柴荣这是有意让朱秀在郭威面前露脸,朱秀感激道:“多谢牙帅好意!只是,去邺都前,我想先回一趟濠州,探访亲眷。离家多年,也不知父母姊妹可还安好”
朱秀语气诚挚,满面感伤,吸了吸鼻子。
柴荣不禁动容,他自幼丧母,生父虽在人世,但自小疏远,从未管过他的死活,为了讨活路,投奔姑母柴氏,从此过继到姑父郭威名下,成了郭家长子。
生父母的亲情于他而言,也是可望不可即的水中月影。
柴荣起身,轻拍朱秀肩头,和声道:“也好,到时我会派人护送你去。只是濠州已被伪唐所占,去到那边,万事小心。”
“多谢牙帅照拂!”朱秀这下是真有些感动了,恭恭敬敬长揖一礼。
“下吏不打扰牙帅歇息,先告退了。”
“去吧。”
柴荣面带微笑,目送他退下。
看到朱秀,他便想到了留在邺都的两个弟弟,青哥、意哥,一样的仪容俊美,一样的少年意气。
只是朱秀更加精明圆滑些,也更加聪明智慧。
柴荣低头看了眼被斩断的桌角,低笑自语:“这小子心思活络,或许能讨得父亲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