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沧州全面启动战后重建工作,柴荣和刺史府官员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
绝大部分契丹兵马早早撤离河北,少数来不及撤走的,被各地藩镇军相继击破。
河北泰州、定州、沧州以南的地区,基本肃清战乱,重新纳入新朝廷的管辖范围。
这日午后,朱秀、符金盏、潘美在西门外,送别即将离去的赵普。
两个身穿武袍、挎长刀的军士骑在马上,守在官道旁等候。
他们是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刘词帐下亲卫,派来接赵普前往德州相聚。
前日,赵普接到刘词传信,命他前往德州,与奉国右厢军汇合。
刘词原本率军从祁州赶来,准备接管沧州防御,还没进沧州城,又接到官家旨意,命他赶往大名府,参与讨伐叛乱的归德军节度使杜重威。
刘词一面派人赶到沧州传唤赵普,一面率军赶到德州,暂作休整。
“本以为会是我第一个离开沧州,没想到赵先生先我一步。”朱秀轻叹一声。
赵普从沧州城头收回目光,带着几分眷恋叹道:“大半年来,我在沧州投入无数心血,先助符娘子三度守城,后又助天雄军五日血战,如今好不容易捱到战乱停歇,却无缘留下参与重建,恢复民生,实在教我不甘心呐!”
朱秀和符金盏俱是苦笑。
潘美破锣嗓门大咧咧地道:“老赵你就是矫情!契丹崽子退兵了,沧州这里仗也打完了,修缮城池安抚百姓,那是刺史府官员该做的事,你跟着瞎操什么心?该走就走,有啥不甘心的!大名府有仗打,换做我老潘,早就巴巴儿地跑去啦!”
赵普气的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叱骂:“你懂个屁!”
潘美挖挖鼻孔以示不屑。
朱秀斜了眼潘美,这个粗糙的莽货,当然体会不到赵普的心思。
如今是武夫当国的年头,军旅里文官地位低下。
何况赵普志不在军旅,一心想主理民政,在地方做些实事。
虽然他得刘词看重,但去了奉国右厢军,随军征战,他能发挥的作用着实有限,远不如留在沧州,参与民政工作获得的成就感多。
从本质上来讲,这是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工作成就,与现实环境之间的冲突。
赵普本想去请柴荣代为说情,可惜被柴荣婉拒了。
刘词与郭威是故交,柴荣还得称呼他一声世伯,不愿让刘词误会,柴荣有挖墙脚的嫌疑。
赵普有些失落,他主持刺史府工作大半年,到头来依旧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符金盏对赵普很欣赏,宽慰道:“赵先生且宽心去,刘将军是惜才爱才之人,也是我朝名将,他一定会善用先生才能,不会让先生明珠蒙尘。”
“多谢符娘子。”赵普拱拱手,面上泛起苦笑。
刘词的确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勇将豪杰,但也有身为武人的通病,对民生政务工作不太重视,有时也会犯轻慢文士的毛病。
像柴荣这样,上马能治军,下马能安民的文武全才,当世将领中已属凤毛麟角。
更重要的是,柴荣明白民政之重要性,自他入沧州城以来,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亲自主持民政工作,赵普看在眼里,由衷敬佩,对于在柴荣麾下做事含有几分期待。
可惜柴荣对他的离去,并未表现出太多挽留。
赵普捻着短须,看着眼前的朱秀,神情复杂,心里竟然生出些许嫉妒。
在朱秀造黑火雷惊天一爆慑退契丹人,以天象说助柴荣坚定信心留守沧州城,这几件大功劳面前,他为沧州付出的心血,似乎不值一提。
朱秀光芒太盛,以至于柴荣看不到其他人的才能和功劳。
时也命也,赵普暗暗感慨,收拾情绪,真诚笑道:“朱少郎往后在柴牙帅麾下任职,凭借朱少郎的才能,一定会平步青云!今后再见,说不定朱少郎的官职要高过赵某,到时候还要请朱少郎多多照拂!”
朱秀撇嘴,拱手道:“赵先生莫要揶揄在下。过两日,我也要动身南下,前往濠州寻亲去了。”
“那就预祝朱少郎亲眷平安,早日团聚!”赵普洒然一笑。
朱秀干笑着还礼,心里嘀咕,这一世的亲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想承你这份吉言只怕也没机会。
望望天色,是时候启程了,赵普忽地道:“离别在即,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朱少郎何不赠诗一首,也不枉你我沧州相识一场?”
“赠诗啊?”朱秀抓抓光头,一脸为难,瞥了眼笑眯眯的赵普,老潘说的没错,这厮还真有些矫情。
符金盏抿唇含笑,杏眼望着他,隐隐有些期待。
朱秀不愿在美人面前露怯,故作沉吟,脑瓜急速旋转。
“赵先生恕罪,在下一时没有准备,仓促成诗只怕难入先生之眼。不过在下这里有两句话,倒是可以送给先生。”
赵普捻须微笑:“朱少郎但说无妨,赵某洗耳恭听。”
朱秀清清嗓,背剪着手,四十五度角望天,悠悠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赵普捻须的手僵住,脸色渐渐痴怔,嘴唇嗫嚅地不停低声念诵这两句话。
符金盏美目愈亮,短短数十字,竟然像一股清泉般流淌过她的心头,四肢百骸透出清凉通透之感。
潘美挖挖鼻孔,一脸懒散地张大嘴打哈欠,瞥了眼大娘子和老赵,至于么,不就两句话?俺老潘一日到头能说成百上千句,咋不见你们这副模样?
赵普只觉内心深处被一股莫名情绪击中,低了低头,眼眸微微泛红湿润。
这两句话应他此刻心境,当真无比贴切。
“朱少郎莫不是有窥探人心之能?”赵普擦拭眼角,声音发颤,喟然长叹。
朱秀微微一笑,鞠身揖礼:“在下与先生一见如故,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缘分吧!先生保重,日后定有再相见之日!”
赵普深呼吸,揖礼拜别:“赵某受教了!诸位,珍重,告辞!”
赵普翻身上马,扬蹄而去,阵阵畅笑声伴随马蹄声,渐行渐远。
两名军士紧随其后。
符金盏赞许笑道:“两句话便解开赵普心结,朱秀,真有你的!”
朱秀得符美人一句夸奖,只觉尾巴翘上天,摸着光头笑的合不拢嘴。
潘美手指头在衣袍上擦擦,不屑地哼唧道:“两个酸才,尽弄些咬文嚼字的把戏!你小子要真有能耐,就拿我老潘即兴作诗一首!”
朱秀横他一眼,摩挲下巴围着他绕了一圈。
符金盏含笑盈盈。
片刻,朱秀眼珠轮了轮,清清嗓开口:“听好啦!黑松林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
摇头晃脑念叨一句,朱秀不动声色地挪着步子,离潘美远些。
潘美揪着卷曲大胡子,嘟囔重复了一遍,牛眼瞪大:“然后哩?”
符金盏蹙起柳眉。
“不见牛羊来吃草,但见潘美来洗头!”
念叨完,朱秀撒丫子就朝城门狂奔而去。
“洗头?老子洗啥头?”潘美愣住,摸不着头脑。
符金盏恍然明悟,脸蛋腾地一下尽染红霜,又羞又恼地跺脚娇叱:“朱秀!你又念这些下流调调!讨打!”
符金盏利落上马,扬鞭朝朱秀追去。
朱秀回头一看大惊,拼命狂奔,跑进城中。
符大娘子,你咋又听懂了?当真是道上人!佩服!
“下流调调”
经过大娘子一声怒斥提醒,潘美猛然反应过来,黑脸颤了颤,破锣嗓门怒吼:“朱小子!别让老子逮住!揍不死你!~~哇呀呀~气死老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