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史匡威的第二日,裴缙带领六名掾吏悄悄搬进节度府。
他还带来了大量户帐、田籍,彰义镇近几年来的收支账簿,各县乡民、商户缴纳税赋的清单。
裴缙担任支使多年,对彰义镇的财政预算和各项支给核算了如指掌,与各县地方曹官熟悉,有他投效,节度府多年不曾过问的财政大权,算是收回了一大半。
裴缙是铁了心脱离薛家,也不愿再回家面对残暴的妻子,一来担心薛家报复,二来更怕家里母大虫知道他的心思,暴怒之下直接将他废掉
除了想念女儿,裴缙倒也心安理得的在节度府住下。
起初朱秀还多长个心眼,担心裴缙别有二心,安排马三时常到裴缙所在的官房转悠。
马三这厮在朱秀面前,总是一副忠厚老实样,其实朱秀清楚,这家伙眼睛很毒,毕竟做过沧州县衙大牢的狱吏,人情冷暖、蝇营狗苟见过不少。
马三盯了几天,回来禀报说裴缙相当老实,除了偶尔摸鱼偷懒,倒也带着掾吏们勤勤恳恳做事,不像是诈降的样子。
朱秀稍稍放心,由得他去。
节度使之下的几大重要官员,除掉行军司马薛修明,就属判官宋参、支使裴缙、安定县令温泰最为重要。
宋参掌握府库大权,目前置身之外,不掺和节度府和薛氏之争。
支使裴缙主动投效,起到表率作用,助节度府稳定人心。
就剩安定县令温泰,看似还留在薛氏阵营中。
温氏是泾州本地大族,在县乡拥有深厚人脉,节度府的政令想要直达基层,离不开温氏支持。
所以温泰是必须要争取的对象。
史匡威起初对此并不看好,温泰人老成精,不会轻易表明态度,靠拢、讨好薛家,与节度府保持距离,同时彼此留有三分薄面,对于温氏才是最好的选择。
朱秀一番调查后,觉得温氏并非不可拉拢,便派人去请,没想到一连三次在县衙扑空,温老头故意躲着他,没有要跟他私下见面的打算。
朱秀也不气恼,决定亲自登门造访。
温氏老宅坐落在城西,与节度府在一条中轴线上。
带上马三和两个挑担的仆从,朱秀出现在温氏老宅门前。
马三上前叫门,铺首拍的叮哐响。
宅门内好半晌无人回应,朱秀也不着急,让马三继续扣响铺首,扯着嗓门大喊:“温老爷,史节帅命我等来探望您啦!~”
喊叫声引得街上百姓频频回顾。
过了会,宅门嘎吱一声打开一条缝,温泰阴沉着脸,透过门缝看来,恼火地喝道:“朱秀!你究竟想作何?”
朱秀掸掸袖口,施施然揖礼,笑眯眯地道:“不作何,只是学生在安定住了许久,还未正式拜见过本县父母官,觉得心中惭愧。正巧今日无事,又恰逢温县令告假在家,特来拜访!”
温老头气的牙痒痒,没好气道:“心意领了,不过老夫与你话不投机,用不着私下会面,请回!”
说着温老头就要让门房闭拢宅门,马三当即放声大喊道:“史节帅夸赞温老爷爱护百姓,堪当我彰义镇九县表率!节帅说啦,定要向朝廷上表,为温老爷请功”
街上不少百姓驻足观望,看看是谁在县令家宅门口高声喧哗。
“闭嘴!闭嘴!”温泰又急又怒,恨不得伸手去捂马三的嘴。
马三闭嘴,大饼脸笑的一团和气,温泰却越看越觉得可恶。
朱秀微笑道:“温公不愿与我私下里往来,无非是担心传到旁人耳朵里,引起误会。可如此僵持下去,只怕引得百姓议论,消息岂不传的更快?”
温泰脸色变幻,恶狠狠剜他一眼:“进来,随老夫到偏厅说话。”
门房打开宅门放他们入内,朱秀笑道:“多谢温公,叨扰了。”
温泰怒气冲冲地背着手只顾往前走,朱秀亦步亦趋跟上,马三和挑夫落在后面。
小老头很生气,步履匆忙,似乎身后跟来瘟神。
进到偏厅,宾主而坐,朱秀四处望望,笑道:“等候许久,有些渴了。”
温泰不耐烦地喊道:“来人!上茶!”
待朱秀慢条斯理喝完小半盏茶,温泰才忍不住道:“朱秀,老夫敬你也算名士弟子,颇有几分文才,往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可好?请你莫要再来搅扰老夫!”
朱秀放下茶盏,笑道:“温公言重了,学生还未道明来意,你怎知就是搅扰?说不定学生给你送来一桩美事!”
温老头讥诮道:“老夫岂会不知你来意?你这几日四处游说,先去见了宋参,而后又是裴缙,最后便到老夫这里。可惜老夫不是宋参,没耐心听你长篇大论,老夫更不是裴缙,连家宅都治不安宁,跑去跟你哭诉求助,丢人!~”
“咦?温公消息灵通呀!”朱秀惊奇,看似不显山露水的温老头,竟然对安定城中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哼!~老夫身为县令,对辖地当然得通盘掌握!”温泰捋捋白须,颇有几分得意。
朱秀道:“既然温公心知肚明,学生也就不拐弯抹角,请温公表个态吧!”
温泰淡淡道:“节度府与薛家如何相处,权责如何划分,与温氏无关,更不会掺和你们两家的争斗。”
朱秀笑道:“温公就不担心,尘埃落定后,温氏被排挤在彰义镇权力核心之外?”
温泰信心满满地道:“温氏扎根泾州已逾两百年,各县乡有不少门生故旧,各乡长、耆老、里正、村正,也有大批温氏子弟,不管节度府由谁当家,想要打理好泾州这一亩三分地,都离不开温氏支持。”
朱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温公此言倒是一点不假!”
“所以说,温氏何须掺和薛家和史家的争斗?”温老头满脸傲娇。
朱秀道:“温氏的确可以置身事外,但就家族利益而言,温公此刻的选择,将会决定温氏将来的处境。”
温泰皱眉,思索片刻道:“此话何意?”
“据学生所知,薛家以让出泾原二州的绞麻生意作条件,换得温氏支持,是否如此?”
温泰坦然道:“不错!”
朱秀笑了笑,又道:“可薛家并未全盘割让,而是让温氏每年拿出利润的一半,上缴薛家!是也不是?”
温泰脸色变了变,冷着脸不说话。
这是温氏和薛家最大的矛盾所在。
温氏接手了薛家的绞麻生意,一应成本由自己负担,却要每年拿出利润的一半分给薛家,这让温泰一直耿耿于怀。
按理说,薛家留下几处绞麻作坊和工人,还有各处麻农的关系,以及关中河东一带的销售途径,这些资产一开始筹建时花费不少,温氏予以补偿是应该的。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薛家当初投入的成本早已收回,却还每年享受着温氏分割的利润,这让温氏族人相当不痛快。
卖力干活的是温氏,坐享其成的却是薛家,温氏白白头顶泾州绞麻大户的名头,实际上相当于给薛家打工。
温泰几次找薛修明商谈,想把利润分割比例降低些,都被薛修明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
这件事算不得隐秘,朱秀派人稍稍打听,就明白了温氏和薛家的纠葛所在。
麻是泾原二州的主要经济作物,将麻杆通过绞练脱皮纺成麻纱,产量虽比不上南方,但也远销关中、河东等地。
温氏接手绞麻生意后,充分利用地头蛇的优势,发动乡民扩大产量,总体效益超过薛家打理时,但因为利润均分这一不平等条约的存在,导致温氏的实际收益并不太高。
温氏就是个拼死拼活却要忍受剥削的打工人,朱秀想想都替他们感到憋屈。
“此事,与你无关!”温老头被戳到痛处,开始甩脸色。
朱秀不以为意,朝厅外等候的马三招招手。
马三带着两个挑夫步入厅中,等挑夫将两大箩筐放下,马三又带着他们出去。
“请温公仔细看看,这是何物?”朱秀指着箩筐笑道。
温泰瞅了眼,冷声道:“两筐麻纱而已。”
朱秀又笑道:“请温公再仔细看看,这两筐麻纱有何不同?”
温泰耐着性子,起身走近些,从箩筐里抓起一把麻纱,仔细搓捻。
“咦?”温泰陡然一惊,急忙从两筐麻纱里各抓些对比。
这两筐麻纱,一筐质地粗糙脆硬,发黄,容易起毛断裂,而另一筐洁白如雪,纤细如丝,柔韧耐折,一看就是绝佳的麻纺原料。
“这这些麻纱从何而来?”温泰昏黄老眼睁圆,指着那筐品质上乘的麻纱,惊声问道。
朱秀微笑道:“想必温公也看出来了,粗麻纱这一箩筐,正是温氏绞麻作坊所出,而细白麻纱这一筐,呵呵,是学生这两日临时找人绞练的。”
温泰震惊无比,急忙抓起细白麻纱仔细搓捻,果然,水分黏湿,放到鼻下嗅嗅,还有一股刺鼻气味。
“你你竟然懂得绞练麻纱?”温老头万分稀罕地瞪着他。
朱秀淡然道:“学生所学驳杂繁多,区区绞练法,小道儿,不足挂齿!”
温老头噎得说不出话,据他所知,能将麻纱绞练的如此白净细软,却又不失韧性,只有江南一带的麻纺世家有此本事,再配合苎麻作为原料,绞练出的麻纱,那都是一等一的贡品。
温氏绞麻作坊产出的麻纱,大多只能用来纺织成粗布,属于产业链的底端不说,品质也比较低劣,价格完全不占优,全靠量大才有一定的利润。
麻纺行业的顶尖匠人,还是多集中在朝廷官坊和南边各大织造户处,彰义镇这样的穷乡僻壤,实在找不出具有高超工艺水平的绞练工。
温泰嘴皮子嚅动着,咬咬牙道:“说吧,你究竟想怎样?”
朱秀笑眯眯地道:“如果温公愿意,学生可以将新式绞练法全套工艺传授给温氏,包教包会!以泾原两州的麻皮质地,如果采用新式绞练法,卖到关中河东的价钱提高三成,完全不是问题。”
温泰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条件?”
朱秀道:“温氏开设新式绞练作坊,每年利润的三成当作税款上缴节度府。此后,温氏应与薛家划清界限,全力支持史节帅和节度府,”
温泰眼珠乱转,闪烁其词地道:“温氏向来不插手薛史之争,老夫可以向你保证,温氏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朱秀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想要足够的好处,就得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温氏想得到我手中的新式绞练法,必须要表明态度,支持史节帅!”
顿了顿,不理会温泰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朱秀冷冷道:“这套技法掌握在我手里,不给温氏,我随便找个商户合作也是一样的,大不了起步慢些而已。
往后泾原二州市面上全是新法所产的细白麻纱,价钱相差不多,温氏的劣等货,谁还会要?温公,你可要想清楚,想明白,这项生意对温氏而言,意味着什么!”
“老夫老夫”温泰死死攥紧白麻纱,满脸犹疑不定。
“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魏虎率领八百精锐牙兵,不日就将赶回安定!”朱秀轻描淡写地抛出一颗重弹。
温泰浑身一震,惊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节帅终于忍不住,要对薛家动手了?可如此一来,无异于自戕,彰义军只怕要伤筋动骨”
朱秀肃然道:“是薛家狗急跳墙在先,不惜害死李光波,想借定难军之势行夺权之举!彰义军剜肉自救,迫在眉睫!”
温泰深吸口气,摇摆不定的目光终于渐渐镇静下来。
“老夫要先确信,你所说的新式绞练法可行!”
朱秀颔首道:“可以。我这里准备好一张图纸,有前半段的工艺流程说明,劳烦温公找几个娴熟绞练工来,我只需稍加讲解,他们就能明白。”
温泰想了想觉得可行,吩咐管家照做。
过了会,管家带着三名穿粗麻布卦的汉子到来。
三名汉子年岁不轻,最小的也有三四十岁,身上带着浓浓的草木灰气,显然是常年待在绞麻作坊里。
“小人叩见温老爷。”
三名汉子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起来。”温泰严肃地摆摆手。
朱秀取出昨晚画好的一份工艺流程简图,展开给他们看,简单讲解一番。
三人不识字,不过图上的圈圈框框和火柴人非常直观明了,朱秀讲的也直白简练,三人很快搞懂图纸意思。
其中最年长的一个绞练工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小郎君莫不是从南边来的?家里可是织造大户?”
朱秀笑呵呵地道:“老伯猜错了,小子家里是种地的,从来不曾干过织造。”
三人惊讶地相互瞅瞅,那神情明显不相信。
要不是织造世家,哪会懂得绞练麻纱的门道?
简单几句提点,就让他们三个老绞练工有醍醐灌顶之感。
温泰板着脸喝道:“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攀关系的!都说说,这图纸上的技法可有用?”
三人低声商讨一会,年长的老工人作揖道:“回禀温老爷,小郎君说的法子一点不假!小人当年在长安,就见识过类似的工序。只是这图纸上的流程,好像不全乎,少了几步关键处,这法子便不管用了”
温泰先是一喜,接着脸皮使劲颤了颤,好个奸猾的朱小子,故意抛出一块香喷喷的饵料,就等着他上钩。
偏偏这钩子,他这条老鱼不咬还不行。
“行了,你们下去吧!就当作没见过这张图纸,更不许对旁人说起。”
温泰挥手,令三人退下。
“怎么样温公,这下可信了?”朱秀将图纸放到温泰面前的案几上。
温泰深吸口气道:“你的条件,老夫答应了。”
朱秀笑道:“后日魏虎回城,节帅在府上为其接风,还请温公准时出席!而后,学生便将完整绞练工艺奉上。”
温泰起身拱手道:“老夫明白了。还请回禀节帅,温泰一定按约赴会!”
“温公留步,学生告辞!”
朱秀笑着鞠身,拜别而出。
走出厅室前,朱秀回头看了眼,只见温泰手捧那张简化图,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苍老的褶子脸上满是贪婪之色。
朱秀嘴角微扬,带着马三扬长而去。
只要温氏敢贪,他就敢拿出足够多的好处对其笼络。
如今北方的绞麻产业,还在大量使用两汉以来逐渐成熟的沸煮绞练法,以滚水脱去麻皮中的胶质,使纤维分散,水中加入草木灰,利用碱性物质使麻纤维脱胶。
而他传授的灰治绞练法,用桑柴灰和石灰浸泡、滚煮,待麻皮松散成长缕状,再拌石灰煮练,用清水冲净后平铺在水面竹帘上,半浸半晒,日晒夜收,三日后,麻纱洁白如雪,纤细如丝,韧性却不减分毫。
工艺上繁琐不少,不过熟练后影响不大,还可以流水线生产加快进度。
从沸煮绞练法到灰治绞练法,看似只增添了石灰煮沸和日晒辅助,却是跨越了上千年的进步。
目前江南织造大户所掌握的,也不过是灰治绞练法的雏形,就连开封的官办作坊,只怕也远没有摸索到改进工艺的窍门。
成书于元代初年的《农桑辑要》对此有详细记载,算算时间,那也要等到三百多年后了
在朱秀看来,改进绞练麻纱的技法算不得尖端,核心工艺技术性不强,用不了多少时间,必然是一门面向全社会推广的技术。
让温氏暂时性独占,也只能赚一时热钱。
朱秀早已暗戳戳地盘算好,等肃清薛氏流毒,他再随便找几个商户,“一不小心”将灰治绞练法泄露出去,绞麻作坊只怕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打破温氏的产业垄断,只在弹指之间。
毕竟有竞争才有进步,这也是为行业健康发展着想。
温老头还沉浸在,温氏即将成为河西绞麻业巨头的兴奋当中,殊不知,温氏的生意还没开始,衰落的时间都已被朱秀安排的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