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秘密离开长安,没有惊动任何人。
每日里,前来官邸拜访送礼的官员依然络绎不绝,府上管事照常接待。
兴庆湖边的仿制沉香亭,依旧早晚歌舞声不绝,整座大宅一切如常,找不出丝毫异样。
数日后,通化坊,太师府。
符金盏一如既往地早起,在花园里舞剑。
练了一会,只觉心绪不宁,难以进入状态,将剑交给侍女,接过毛巾擦擦额头汗渍。
“金吾将军可起身了?”符金盏随口问道。
侍女小声道:“将军昨夜丑时才回府,此刻还未醒。”
符金盏面色冷淡地点点头:“若是醒了,来书房告我。”
“婢子遵命!”
符金盏打发侍女退下,回到书房。
朝廷授给李崇训的官职是金吾将军,多数时候在内宅,当着下人的面,符金盏都会如此称呼他。
李崇训以都押粮草为由,两日前离开长安,实际上则是带着美婢到骊山泡温泉去了。
督办粮草一直由符金盏负责经手,李崇训基本不管事,随便找个借口出城游山玩水,符金盏派人一问就知道怎么回事。
丈夫带着连妾室都算不上的奴婢,撇下正室夫人出城游玩,符金盏对此却毫不在意。
两人徒有夫妻名义,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却形同陌路,彼此都觉得尴尬,两不相见,彼此不打扰最好。
只是近来,符金盏觉察到长安城乃至京兆附近的气氛平添肃杀之意,她负责督办粮草,接触到许多永兴军和河中军的官员将领,从与这些人的交往中,也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永兴军分批进驻长安城,连日来已不下万余兵马。
武功、奉天等京兆西路出入口,也被永兴军派遣兵马屯驻,理由是捉拿侯益叛党。
可是侯益已经舒舒服服在开封养老,哪还有什么叛党?
永兴军的大本营可是在华州,毫无征兆地大规模进驻长安,赵思绾究竟想干什么?
身为将门女儿,符金盏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从粮草的征调、兵马的调动来看,分明就是以最高战备水平,在进行紧张备战工作!
可是眼下外无蜀军侵扰,内无藩镇作乱,作为关中核心的长安城,大规模调动军队所为何事?
最令符金盏感到诧异震惊的,是昨日接到密报,永兴军在万年、蓝田、渭南等地募兵,同州方向,也传来河中军大规模招募健卒的消息!
作为关中势力最强的两个藩镇,竟然同时开展募兵,再联想到不久之前,李守贞秘密潜入长安,第二日会见赵思绾,符金盏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一个时辰后,后宅主楼卧房门推开,李崇训哈欠连天地走出,身后跟着身穿粉红软缎衣的美婢,两人腻腻歪歪地又搂在一块。
李崇训刚想调笑美人几句,眼角余光突然瞟见坐在院中的符金盏,吓一跳,下意识地将美婢推开。
那美婢也惊慌地远远敛衽行礼,低着头快步离开。
“夫人早啊”李崇训讪笑着坐下,仿佛不知道头顶的太阳已经快到正中。
李崇训虽然打心眼里不喜欢符金盏,但其实对她个人并无意见,相反还很敬重,人前人后一口一个夫人叫的相当自然。
符金盏开门见山,盯着他道:“我问你,太师让我留在长安,筹措粮草,究竟所为何事?”
“啊?”李崇训被问得措手不及,含糊道:“自然是为了和彰义军完成盐粮交易”
符金盏清叱道:“答应给彰义军的两万石粮早就备好,为何还要继续征粮?日前府库囤粮已不下十数万石,这么多粮食,太师竟然来信让我交给永兴军赵思绾?你告诉我,这又是何意?”
“这个这个”
李崇训吞吞吐吐,眼神闪烁,符金盏双眸凌厉,他不敢与之相对,两鬓渗出些汗水。
“父亲自有用意,夫人无需多问,照做就是”李崇训只得找借口搪塞。
符金盏冷冷看着他,共同生活多年,她对李崇训还是比较了解的。
和顺谦恭的背后,其实是懦弱无能,唯父亲之命是从。
瞧他的样子,符金盏可以断定,这父子俩一定有什么大事瞒着自己。
还想再逼问几句,李崇训汗如雨下,嚯地起身,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溜走。
符金盏只得苦笑摇头。
一名娘家跟来的仆从快步走近,施礼低声道:“启禀大娘子,潘美回来了,已到城外咸阳驿。”
符金盏忙道:“带上一队护卫,马上跟我赶到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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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时辰后,符金盏在咸阳驿见到了率军在此休整的潘美。
顾不上一路辛劳,见礼过后,符金盏忙问道:“你之前派人传信,让我在你回长安时出城相见,究竟所为何事?还有,给彰义军的两万石粮已经备好,就放在延平门附近,永和坊仓库里,过完手续就可以提出。”
潘美疲态满满的脸上一片焦急之色,抱拳道:“大娘子见谅,事情紧急且不可走漏丝毫风声,所以只能劳烦大娘子出城相见。”
符金盏奇道:“何事不能等回城后再说?”
潘美瞧瞧四周,咽咽唾沫,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流露几分惊骇:“李太师,可能要反!”
符金盏一愣,杏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潘美赶紧摆手道:“非是我胡说,是朱秀告诉我的!他还说,让符娘子马上动身离开长安,去泾州暂避,免得被李守贞父子牵连!噢对了,还有那两万石粮,也得给朱小子送去”
“朱秀怎么”符金盏吃惊地想说什么,却猛地想起近日以来,长安城和周边的种种异动。
如果是以造反为前提的话,永兴军和河中军这一连串的布置,就显得非常合理了。
符金盏也怀疑过,但没敢往造反想,此刻从泾州赶回的潘美突然间说破,让她猛然间明白,李守贞和赵思绾这一连串古怪举动,的确存在造反的可能!
潘美急吼吼地压低声道:“虽说朱小子向来不太靠谱,又是个小滑头,但在这种大事上,他绝不敢胡乱开玩笑!大娘子别忘了,朱秀懂得观星之术,他说关中有凶星出现,威胁中央紫微,可不就是说的李守贞吗?
朱小子连耶律德光病死镇州都能推算出,算他李守贞还能算不准?事不宜迟,大娘子想办法弄出那两万石粮,我们再以给泾州送粮为由,趁机出逃!”
符金盏蹙眉静静听着,稍作思索摇头道:“我一走,必然惊动李崇训,一旦派兵追击,粮食送不出去,你我也会成为阶下囚。”
潘美咬牙道:“那就不要粮食,我带大娘子逃走。”
符金盏还是摇头道:“永兴军将四面八方的水路陆路全部封锁,逃是逃不走的。何况”
符金盏顿了顿,沉声道:“如果河中军当真要反,我身为李氏儿媳,一定会被朝廷追究。与其如此,不如留下来,想办法自证清白。如果最后只是一场误会,我私自逃去泾州,于情于理于礼都不合,还会令符氏蒙羞!”
潘美急道:“那该怎么办?倘若造反成真,大娘子必受牵连,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符金盏笑了笑道:“朝廷自有明法,辨我清白。我乃符氏长女,就算李守贞反叛,也未必敢把我怎么样。”
“可是”
潘美还要劝,符金盏摆手道:“此事不可再对旁人提起。你率军在此休整一夜,明日回城,我会想办法将两万石粮交给你,你照常以运粮到泾州为由,过奉天进入邠州。我会亲自送你出关,确保永兴军的人放行。”
潘美叹气道:“好吧,就依大娘子。只是大娘子若留下,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不得已时,宁肯向李守贞父子委曲求全。我将粮食送到泾州,然后想办法尽快赶回。”
符金盏又道:“对了,朱秀给你多少盐运回来?”
潘美苦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万斤!朱小子让我用一万斤盐,换河中军两万石粮食。”
符金盏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她一下子明白了朱秀的意思。
反正在长安督办粮草的是她,朱秀是想让她大开方便之门,偷梁换柱敲河中军一记竹杠。
她符金盏倒是变成了朱秀的内应。
“泾州很缺粮吗?”
潘美苦笑道:“缺,不过最缺的是人。泾州人口太少,朱秀想方设法的收拢人口,手中必须要有足够多的粮食,确保人人有饭吃。臭小子现在可威风了,代行节度使职权,掌管彰义军一切军政要务。”
符金盏抿嘴轻笑,美目绚烂:“若有机会,我倒想看看,他能将泾州变成何样!如今他主政彰义军,是做正事,我定会全力支持!”
三日后,潘美押送两万石粮,在符金盏的护送下,顺利过境奉天县,前往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