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铉走在通往县衙官房的廊道上,觉得这短短距离分外漫长。
四十三名报考者,经过几轮筛选过后,只剩下他一人。
看似严苛的选拔条件,处处透露荒唐,却又恰好将他囊括在内。
让他成为四十三分之一的幸运儿。
徐铉心里默默想着,或许这最后,由县令亲自主持的面试,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县令亲自闻讯,想必难度颇大,除了招聘告示上标明的丹青笔墨、诗词歌赋,说不定还会临时问一些刁钻古怪的难题。
徐铉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有半点松懈。
不要以为之前自己极其侥幸的通过了层层筛选,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一定能成功选聘成为镇长。
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前方等着他。
徐铉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挺胸昂首,像一位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做好了接受任何挑战的准备。
带路的青袍掾吏侧目看来,觉得这位徐茂才十分有意思。
换做别人,侥幸通过严苛到无理地步的筛选,只怕激动得焚香叩拜,欣喜癫狂。
而这徐茂才,却处处小心谨慎,始终以怀疑且审慎的态度环视一切。
从四十三人中脱颖而出,也没有让他兴奋的失去理智。
看他的样子,就算县尊准备好一系列刁难手段,只怕也能从容应对。
处变不惊,安之若素,有将相之风啊!
青袍掾吏暗暗欣赏,有些明白为什么幸运儿会是他了。
“敢问尊驾,县尊要考核的,可是招聘告示上注名的其他条件,譬如丹青笔墨、琴棋书画?”
徐铉侧身拱手询问道。
青袍掾吏笑道:“徐先生拜见过县令后自然知晓。”
青袍掾吏不再说话,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徐铉也不好得多问,只能跟紧。
来到官房,宽大的桌案后端坐一位身穿浅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三十多岁男子,正是安定县令温仲平。
“启禀县尊,这位便是四十三位报考者最后的优胜之人,吴郡徐茂才。”
青袍掾吏带着徐铉上前拜见。
徐铉看了眼,见这位县令甚是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倒也没失礼数,恭恭敬敬揖礼:“吴郡学子徐茂才,拜见明府!”
温仲平细细端详,发觉这徐茂才果然一表人才,当真是一位清隽飘逸,有名士风范之人。
温仲平暗暗点头,笑道:“徐先生请坐。”
又挥手示意青袍掾吏退下。
徐铉道谢,在一旁落座,稍微侧身面对温仲平,低头垂目,礼节上挑不出丝毫毛病。
温仲平笑道:“徐先生是吴郡人士?”
“正是!”
“为何千里迢迢到泾州来?”
徐铉早已备好说辞,不慌不忙应对道:“启禀明府,在下一直想走访北国风俗,正好有族人北上行商,便随同前来,又见泾州物阜民丰,便起了久居之心。”
温仲平笑道:“你在本县以何为生计?”
徐铉道:“惭愧惭愧,在下随身携带钱财花费殆尽,只得典當了些物件,换些散碎钱勉为支撑。后来偶然间在泾州生活小报发表署名文章,赚得些稿费,又承蒙报社收留,让我在周末休沐之时,帮忙校对刊物,赚钱贴补,倒也能满足日常吃穿用度,一直过到今日。”
温仲平轻笑起来:“很好,你倒没有随口胡说蒙骗本官。”
“明府之意....”徐铉有些疑惑,不明白温仲平话语里的意思。
温仲平微微一笑:“本官除了是安定县令,还兼任报社总编。你的每一篇文章,本官都拜读过,每一篇登上头版的文章,都要经过本官的审理。”
徐铉大惊,连忙起身拱手:“原来如此!是在下失礼了,竟然不知明府还兼任总编!在下去过报社多次,倒从未听说过此事。”
温仲平淡笑道:“你并非报社正式职员,这些内部消息不方便向你透露。”
徐铉点点头表示理解。
温仲平又笑道:“你为何想来选聘镇长?”
这一次徐铉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沉吟片刻,脑中急思。
他不太敢确定,这位县尊是否知道他们曾经进过改造场,是否知道他的族人至今还关在里面。
犹豫稍许,徐铉还是决定以诚相待,以免将来惹出更大麻烦。
徐铉拱手道:“不敢欺瞒明府,在下有几位族人,因初来泾州,不懂规矩,犯了小过,至今还被关押在改造场劳动。在下研究过节度府颁布的法令,按照法令规定,在下的族人应该早就可以释放才对,可至今不见动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下想当上镇长以后,找机会探查探查。
另外,在下对泾州的发展和改革相当感兴趣,非常想跻身于这场建设大潮当中,为泾州的发展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在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请明府决断!”
至于寻访四有先生下落之事,徐铉觉得无足轻重,没有透露出来。
温仲平捋须轻笑:“很好!很好!的确是一位坦荡君子!我泾州用人唯才是举,不怕有些许私心,就怕无本事者尸位素餐!”
徐铉暗自松口气,长揖道:“多谢明府宽容。”
这泾州上下的确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度,令人敬佩。
温仲平笑道:“其实,你的情况本官基本了解,你说的这些,也基本符合实情。你的族人至今还被关押在改造场,原因很简单,他们一伙人,不服从管教,曾经试图抢夺看守兵器,逃出改造场,打斗中伤了几个看守,必须要予以惩戒,延长服役期限。”
徐铉惊讶不已,但转念想想,徐彪几人都是草莽气息浓重的江湖人士,根本受不了改造场的森严规矩,闹事逃狱一定少不了。
难怪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打听到他们出狱的消息。
徐铉苦笑,也怪他大意了,没有想到这一层。
温仲平道:“你也无需担心,万幸的是没有闹出人命,否则....”
顿了顿,温仲平声音严厉:“他们一伙人,只怕一辈子也走不了。”
徐铉连忙长揖及地:“多谢明府宽宏。”
温仲平摇头道:“改造场直属节度府,本官无权管辖,一切都是遵照规矩办事,你也无需谢我。”
徐铉又道:“在下想写信送进改造场,交给那几位族人,叮嘱他们安心接受改造,不可再闹事,可否请明府帮忙转送信件?”
温仲平想想:“可以。”
徐铉感激,再度拜谢。
“你对农垦区有何了解?”温仲平喝口茶问道。
徐铉稍作思考,说道:“农垦区是泾州的粮食主产区,拥有泾州境内最密集的水渠网路,水田占比高达七成。农垦区下辖十七个村,逾八百五十户人家,四千余人口....”
徐铉侃侃而谈,将农垦区的基本概况说的八九不离十。
温仲平又问道:“如果由你来担任镇长,你会如何施政?”
类似问题徐铉早有腹稿,当即笑道:“首先自然是遵循节度府整体战略布局,清晰定位,将农垦区粮食主产区的作用延续并且加强。
然后,便是进一步加强各村村长、村老与县衙的联系,镇署公衙要起到居中联络的作用,上承节度府政策指令,下接万民,彻底改变自古以来官府权力难以触及地方的弊病。
再之后,严格限制村老、耆老、乡贤对地方政权的干涉,避免宗法制破坏官府行政
最后,在下认为,以泾州目前的发展趋势,便是从奖励生育、扩大草棉种植面积、稳定外来迁移人口等等方面着手开展工作....”
温仲平听得连连点头,这徐铉的许多思路,倒是与少使君开会时说的差不多,难怪啊难怪
徐铉此人见识之广博,学问之深厚,令温仲平深感钦佩。
温仲平起身走下堂中,徐铉一惊,急忙起身揖礼。
“徐公大才呀!”温仲平快步上前握住徐铉的手,连连感慨。
徐铉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此刻的定位,只是一个普通的江南文士,来到泾州,面对安定县令,本县父母官,理应表现得惶恐才对。
“不敢得明府敬称,明府唤在下姓名便可。”徐铉后撤几步,揖礼道。
温仲平笑道:“徐先生乃才高八斗之士,遗落民间着实可惜了,就应该为百姓做一番实事。”
“徐某惭愧....”徐铉苦笑不已,泾州的人好像都喜欢当面狠狠夸人。
故作沉思,温仲平道:“徐先生还请回居舍收拾行李,两日后,本官派人接先生去往农垦区上任!到时候本官亲自送你去!”
徐铉愣住,好半天没回过神。
“明府之意....在下....通过考察了?”徐铉满面惊异,深表怀疑。
温仲平笑道:“自然是通过了。以徐先生之才,必定能胜任镇长一职!除了徐先生,也无人有资格担此重任!”
徐铉惊讶道:“招聘告示上注名,考核内容包括丹青笔墨、琴棋书画....这些明府就不再对在下考教考教?”
温仲平摆摆手:“不用不用!县府为民选官,要那些华而不实的才能有何用?写在告示上,只是掩人耳目,当作噱头,以防个别居心叵测之人,妄图来浑水摸鱼。”
“....”徐铉无言以对,亏得他之前还好好练了几天字,和李从嘉讨论了几篇诗赋,就等着考察之时拿出来展示。
现在竟然连提都没提,只不过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就告诉自己成功应选,当上了一镇之长?
这不拘一格的用人风格,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些?
徐铉哭笑不得,说不出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有种一拳头打空的感觉,十足的准备,一身的功力,还没有得到发挥,就已经大功告成了?
成功与幸福,未免来得也太突然了些。
“明府当真不需要再考虑考虑?”徐铉苦笑道。
“诶~徐先生从四十三名报考者中杀出重围,历经层层严苛周密的选拔,又经过本官亲自面试考察,可谓过关斩将,才最终得以胜出!
如此公平公正的选聘考试,徐先生作为唯一获胜者,理当众望所归,哪里还需要考虑?
镇长一职,非徐先生莫属!
徐镇长,往后你我既是同僚,也是友人,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来县衙找我!农垦区的事务,就有劳徐镇长了,县衙一定对你大力支持!
无须顾忌,只管放开手脚干事业!”
“....多谢明府!在下一定谨记明府教诲!”
徐铉无奈,只得拱拱手道谢。
“来人!礼送徐镇长出府!”
温仲平吩咐一声,青袍掾吏急忙进来,笑道:“下吏恭喜徐镇长!徐镇长,您请!”
“有劳。”徐铉客气地道谢,跟随他辞别温仲平,离开官房。
温仲平目送徐铉离开,松了口气,忙快步走到隔壁房间,候在门前恭敬道:“启禀少使君,人已经走了。”
“进来。”屋内传出朱秀的声音。
温仲平整理衣冠,推门而入。
“坐!”
朱秀正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温仲平在一旁坐下。
“少使君,徐茂才的话想必您都听到了?少使君慧眼啊,此人果然有治世之才!少使君任用他当镇长,一定能将少使君的政令贯彻地方。”
朱秀搁下笔,瞥他一眼,笑道:“你好像有些紧张?”
温仲平笑容不太自然,擦擦额头汗水:“屋里略显闷热....”
朱秀盯着他,笑道:“怎么,你怕将来有一日,徐茂才取代你当上县令?”
温仲平脸色变了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此人才能胜我百倍,我愿将县令职位拱手相让。”
朱秀撇撇嘴,打趣道:“你说这话可就有些言不由衷了。报社总编的职位虽然清贵,但你身为温氏少族长,如果没有实权的话,只怕难以威服人心。”
温仲平沉默不语。
朱秀微微一笑:“放心吧,你当县令虽然没有太大功绩,但也不会犯错误,已经很难得了。
退一步说,即便你一无是处,我也不会弃你如敝履。因为,当初我与薛氏斗争之时,是你温氏果断投靠相助,投桃报李,只要我还掌权,就会保证你温氏一族在泾州的地位。”
“少使君!”温仲平拜倒叩首,感激地啜泣不止。
“起来!”
朱秀扶他起身,又道:“徐茂才应该不会在泾州留太久,你不用多想,安心做事,农垦区事关粮食生产安稳,你一定要全力支持。”
“少使君放心,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又嘱咐几句,温仲平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