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思考着老父的话,一路回到自己居住的跨院。
“哥~”
刚要推开门进屋,背后传来喊声。
赵匡胤回头,只见院子里,一处茂盛的葡萄架下,从阴暗里走出一人。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郎,穿一身考究的绸缎士子服,头戴方巾,腰间束着黄玉带,左侧还系着一块青玉佩,打扮得文质彬彬。
再看相貌,与赵匡胤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秀气些,狭长的双眸潋滟异色,眉宇间略显阴柔,薄薄的唇抿紧,让人一看便觉得是个聪慧明睿的小郎君。
此人正是赵匡胤的嫡亲兄弟,赵匡义。
赵弘殷的发妻杜氏一共生育四子二女,长子赵匡济早逝,二子便是赵匡胤,三子赵匡义,还有数年前生下幼子赵匡赞,也是早早夭亡。
赵弘殷唯一的妾室耿氏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赵廷美,算是赵匡胤和赵匡义的庶出弟弟,如今不过三岁。
论资排辈算下来,赵弘殷存活于世的三个儿子,老大赵匡胤,老二赵匡义,老三赵廷美。
耿氏之前是赵匡胤的乳母,端庄秀丽,性情柔顺,不争不妒。
正妻杜氏知道自己无法再生育,又看在耿氏入府多年,性子温柔的份上,答应赵弘殷纳作妾室。
赵老头这些年相中的女子不少,但耿氏是唯一一个得到杜氏首肯纳入赵家门的。
杜氏治家严禁,遵循礼法,赵弘殷父子都很敬重她。
家中事务,没有杜氏点头,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赵匡义还在京中国子监读书,自小便表现出非凡的才智,加上性子沉稳,待人处事较为老成,在同龄人里颇有些号召力,算是禁军勋贵子弟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赵匡义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从阴凉的葡萄架下走来。
或许是进入青春期,赵二鼻翼有些发红,脸颊上冒出几颗青春痘,这让颇为注重仪表的赵二非常苦恼,找大夫抓药吃了几日,痘痘不见减少,反而有连片发展的趋势。
赵二生怕别人笑话,索性告假在家。
他自幼聪慧,学业完成得比同龄学子快不少,国子监的课程早就被他学得七七八八,就算就此辍学也无所谓。
去国子监混日子,只为了交好各家勋贵子弟,经营自己的小人脉圈子。
赵弘殷时常出征在外,管教子女的重任便交给杜氏。
有时赵老头想体验一把当爹教育儿子的快感,没想到却反被两个儿子全方位碾压。
论武艺,他及不上赵大。
论学识,他及不上赵二。
赵老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管教子女的本事远不如老妻杜氏,从此后不再过问子女们的学业。
所以在儿女们心目中,母亲的形象远比父亲威严,在赵家,杜氏的地位也确实比赵老头高。
如果赵老头因为纳妾之事和杜氏吵架,赵家无人会帮赵老头说话。
不过杜氏的确不是一般妇人,自己经常手不释卷不说,还有一颗精明的头脑,在家中从严管教丈夫,在外人面前温柔谦恭,给足丈夫面子,把赵老头拿捏得死死。
“二弟怎么来了?不进屋坐坐,跑到棚子下躲着作甚?”
赵匡胤看着兄弟脸上泛红一片的小疙瘩,强忍笑意问道。
赵匡义觉察到兄长努力憋住的嘲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身为大哥,自家兄弟染病,不过问也就罢了,还背地里偷笑?大哥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过分?很失礼么?”
赵匡胤忙道:“为兄怎么不关心了?不是为你介绍了太医署的马太医,你尽管去找他便是了!”
赵匡义忿忿道:“去太医署要路过国子监,被同窗友人瞧见,岂不惹人耻笑?”
赵匡胤无奈道:“马太医最擅此道,你不去找他诊治,如何能好?为兄在你这个年纪,脸上也经常一片油腻,动辄便起疙瘩,许多人都有这毛病,何必怕什么耻笑?”
赵匡义哼唧道:“你是武人,放荡不羁已成习惯,我不一样,我是读书人,恪守礼制,当然要更加注意自己的形象。”
赵匡胤撇撇嘴,摊手道:“那你想如何?”
赵匡义想了想道:“有劳大哥去把马太医请到家中坐诊。”
“人家马太医可不是一般的太医,乃是先帝的同乡好友,连太后也敬他三分。我可以去请,但人家愿不愿意来可不敢保证。”赵匡胤苦笑道。
“大哥有钱,给他一笔丰厚酬劳,不怕他不来。”赵匡义注意多多。
赵匡胤气笑了,没好气地道:“你小子倒是口气大,尽会打我的主意,你也有私房钱,怎么不拿出来?我在宫里当值,少不了应酬打点,还得给你嫂嫂留些私用,还有你那未出世的侄儿,也得等着用钱!”
赵匡义理直气壮地道:“小弟与大哥一母同胞所生,你的不就是我的?为你亲弟弟花些钱怎么了?大嫂住在府里,自有母亲照顾,还会短了吃穿不成?大哥的孩儿还未出世,哪用得着花什么钱?何况那可是我赵家的长孙,爹娘自会为你担待些,怕个甚?”
赵匡胤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小子嘴上说得好听!从小到大,凡是我得了新奇玩意儿,最后还不是落你手里?可落到你手里的东西,何时见你还回来过?
咱们是亲兄弟,我的确实也是你的,可你的还是你的,却不是我的!你小子这精明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
赵匡义嘿嘿笑着,神情颇似赵弘殷,像只偷嘴的小狐狸。
“我大哥何许人也?当年洛阳城里有名的香孩儿,自小义气沉重,朋友兄弟遍天下,十三四岁便靠着一双拳头成为南市一霸,为人豪气吞四海,胸中藏五岳,岂会与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见识?”
赵匡义昂着头一顿海夸。
“呸!你小子少给老子贴金!”赵匡胤愤愤不平,“反正从小到大老子被你坑过不少!现在老子可算学乖了,想让我跑腿去请马太医,可以,但你得出一半的钱,不,你出六成,余下的我帮你垫补!”
赵匡义捧住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大哥赵元朗,何时变成了这般小气吝啬之人?你我兄弟,犯得着为些许钱财就斤斤计较?”
赵匡胤两手一抱,看着他冷笑:“任凭你说破天去,哥哥我也不会上你的当!要论偷奸耍滑,坑蒙拐骗,与另外一个小混蛋比起来,你小子还差了些意思!”
赵匡义一怔,收敛浮夸的表演,皱眉眉头道:“哥哥说的,莫非是那泾州朱秀?”
“不错!”赵匡胤笑了,“最初认识朱秀的时候,他比你大不了几岁,那也是一张嘴口若悬河,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晕,最后心甘情愿受他蒙骗,心里还得念着他的好!”
赵匡义甩甩宽大衣袖,在庭院里坐下,不屑地道:“听哥哥说过此人,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不知跟随哪座荒山的闲人,学得些奇技淫巧,抄得两首好诗,跑到郭威面前,博得个隐士高徒的名声罢了。”
赵匡胤也在一旁坐下,正色道:“二弟没有见过朱秀,不可轻易下定论!国子监里的纨绔子弟,大多是受李业等人散播的谣言影响,对彰义军、史匡威和朱秀大肆毁谤,二弟也是听了他们的言论,才对朱秀不屑一顾。等你真正与他打过交道,就知道此人厉害之处。”
赵匡义想了想,好奇道:“大哥如此推崇,不知此人究竟有何才能?”
赵匡胤略作沉思,说道:“朱秀所学驳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为兄在泾州,亲眼见他传授石盐精炼法,生产可以用来建筑的白灰,冶炼百炼钢,还教授农人间作法,大大提高农田耕种效率!
就连饲养鸡鸭牛羊猪,他也能说出许多门道。这小子还烧得一手好菜,洛阳城如今有一座酒楼,名叫泰和楼,就是他置办的产业,想来再过不久,开封城里也会有泰和楼挂牌,到时候为兄带你去捧场
至于那黑火雷、震天雷更不用多说,此等利器一出,绝对是战场上的大杀器。官家继位三年,便命军器监火器司研制了黑火雷三年,如今也不过勉强掌握火粉配方。
比黑火雷威力更大的震天雷,全天下却只有彰义军能造出。
有这些本事,你还敢小看他么?”
赵匡义惊讶道:“听哥哥这般说来,这朱秀还真是一位绝世奇才!”
赵匡胤笑道:“朱秀在泾州三年,彰义军局面大变,如今已是兵强马壮,雄踞泾原令人不敢小觑。
去年的原州大败定难军,还抓了李彝殷的儿子和侄子,李彝殷扬言报复,还上表向朝廷告状,到最后还不是捏着鼻子认栽,乖乖送上赎金。
如果彰义军没这份实力,李彝殷怎么会轻易罢休?定难军虽强,但面对彰义军,不一定有把握战胜,就算能胜,也一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局面。
党项人可不傻,彰义军不声不响的成了一颗铁钉子,他们可不会轻易去踩。”
赵匡义陷入了沉默。
对于天下形势,赵匡义自问熟知在心。
如今北方藩镇里,定难军的实力绝对稳居前三甲,只是定难军地处偏僻的银州夏州,辖地内各族混居,矛盾重重,还要面临北方的契丹人威胁,多年来一直忙于内政,对中原朝廷也算保持表面上的恭敬,不显山露水,不参与扩张战争,所以在朝堂上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朝堂上许多臣子对定难军不以为然,觉得党项人听调不听宣没什么大不了的,党项人彪悍有血性,有些脾气也正常。
可赵匡义不这么看,他知道定难军可不是朝廷养在河套,拴在阴山脚下的看门狗,那可是一群强壮的野狼,弄不好就会回过头狠咬朝廷一口。
彰义军竟敢对党项人下手,更稀罕的是党项人还不敢还手,这就有意思了。
说明这个遥远的边地藩镇,已经一声不吭地发展壮大,再也不是以往人们印象里穷困闭塞的边荒之地。
况且依自家兄长的性子,没点真材实料,又怎会让他真诚相交?
“大哥这么一说,小弟对这朱秀颇为好奇,希望有机会能够结识一番。”赵匡义道。
“会的,朱秀不可能在泾州一辈子,他总会来开封的,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赵匡胤笑了笑,在认识朱秀之前,他觉得自家二弟是同龄人里的小怪物。
认识朱秀之后,他觉得朱秀比二弟更怪,简直就是妖孽。
两个妖孽般的天才人物相遇,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赵匡胤暗暗期待。
“对了,你来找我有何事?不光是为了让我掏钱去请马太医吧?”赵匡胤问道。
赵匡义微微一笑,悠悠道:“小弟原本担心兄长去朝阳门为郭威送行,特意起个大早前来寻你,后来知道父亲早有安排,我便放下心。又怕你想不通暗自气恼,特意来为你解惑,不过见你脸色如常,想来是父亲已经把话说透。”
赵匡胤冷哼道:“事关赵家安危,我有何想不通的?何况你都能想通的事,我怎会想不通?”
“那可不一定!”赵匡义稚气满满的脸蛋偏偏一副正经样,“小弟与郭威、柴荣可没有交情,对于局势的判断,不会掺杂丝毫个人情感。
大哥关心则乱,又喜欢讲什么兄弟义气,谁知道你不会脑袋发热,跑去给郭威柴荣送行,坏了咱爹的布置。”
赵匡胤被说得哑口无言,叹口气道:“你放心好了,爹已经把话讲明,赵家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主,我不会贸然行事的。”
“大哥能想明白最好,小弟就不多叨扰了,大哥自去陪嫂嫂,小弟告辞。”
赵匡义点点头,站起身掸掸袖袍拱手辞别。
“等等!~”赵匡胤忽地出声叫住他,赵匡义回头疑惑道:“大哥还有事?”
赵匡胤苦涩一笑道:“你也觉得,我看重的兄弟情义很可笑对不对?在朝廷党派斗争的激烈时刻,所谓的交情不过是意气用事?”
赵匡义狭长的眼眸微眯,唇角上弧道:“放在平时,兄长与郭威柴荣交好,对我赵家有利,那么你们的兄弟交情便是有价值的!
可如今,你同郭威父子的交情如果不暂时割舍,对于我赵家而言,便是一大危害!所以就不应该意气用事,以家族利益为重!”
赵匡胤目光略显复杂地看着他,苦笑道:“假若有一天赵家利益与你我兄弟之情产生冲突,我也该舍下你而维护赵家?”
赵匡义忽地咧嘴笑容灿烂:“那是自然!凡事以赵家为重,若无家族,何来你我?”
赵匡胤沉默片刻,装作一副吃味的口吻道:“你这副口气,与父亲如出一辙,难怪他自小最宠你!”
“呵呵,大哥常年在外奔波,难免沾染些江湖气。但是别忘了,我赵家乃是官宦世家,与那些草莽之辈还是有所区别的。”
赵匡义笑了笑,拱手揖礼:“大哥别忘了马太医一事,小弟告退。”
庭院里安静下来,赵匡胤独自坐在院中,仿佛陷入久久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