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丑正时分,毗邻开封城东迎春门的一条民巷里,一支上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出现。
这支队伍人人身穿黑衣,左臂膀绑缚青布,上面绣着“邺”字。
领头几人中,其中一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大饼脸,咧嘴时露出满嘴缺牙,走路有些跛脚,正是马庆。
几个领头人围拢,摘下面巾低声说话,陈安、曹彬也在其中,还有几个脸生的,是符家派出的子弟。
这是一支由藏锋营牵头,曹家、符家积极参与的“联军”。
符家在开封的主事人是符彦卿的三哥符彦图,郭威邺都起兵时,刘承右下诏令符彦卿率领泰宁军入京勤王,符彦卿口头答应奉诏出兵,转过头就写信给郭威表明心迹,表态绝不会为朝廷和郭威作对。
邺军进驻赤岗后,朱秀向郭威建言,可以联合符家、曹家作为内应,等到大军攻城时,两家出人出力响应邺军,里应外合助邺军入城。
得到郭威首肯后,朱秀派胡广岳联络马庆,让他联系符家和曹家。
符家和曹家之前在营救马庆一事上出过力,也算是旧相识,马庆秘密上门拜访,自然是一拍即合。
符彦图派出符家子弟,集合符家部曲,全部交由马庆统领。
曹家则让曹彬作为代表,要钱出钱,要人出人,响应郭威起兵。
曹彬的母亲和郭威继室张氏是同宗姐妹,曹彬也算是郭威的外甥。
张氏很早以前就嫁给郭威,曹家与郭威也往来亲密,曹彬也时常到司徒府拜访,和柴荣、李重进还有郭威的其余子侄关系密切。
司徒府满门遇害,张氏也惨遭不幸,曹家作为姻亲自然也被李业一党看作是郭威党羽,誓要赶尽杀绝。
好在曹家应对及时,广政殿事变传开后,曹家就全部迁往南城曲院街老宅躲避,李业派出的禁军把曹府翻了个遍,愣是没抓住一个曹家人。
在马庆的穿针引线之下,符家和曹家的力量被集中起来,加上藏锋营的先手布置,早早定下攻打迎春门的计划。
黑夜里,狭窄的巷道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如同幽灵般寂静无声。
马庆、曹彬等人凑拢商议最后的行动细节。
忽地,有望风的弟兄赶回来禀报:“隔壁迎春巷也有一支队伍,人数不详,应该不比咱们少,不知是什么旗号!”
众人一惊,曹彬沉声道:“难道郭公还联络了城中其他势力?”
众人目光看向马庆,毕竟与城外大营联络的人一直是他。
马庆摇摇头道:“郭公身边,联络城中之事由我家小官人负责,小官人可没有说还有其他布置,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提前通知我们。”
“难道事情泄露,朝廷派来对付我们的兵马?”有符家子弟惊呼道。
马庆瞥了眼他们,都是年轻人,曹彬沉着冷静,这几个符家子弟就显得慌张许多,一看就没经历过什么大事。
陈安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看看。”
陈安率领几个弟兄赶去,没一会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汉子。
“老马,你看看这位是谁!”陈安低声笑道。
黑衣汉子戴着面罩,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马统领!”
马庆听声音有些熟悉,愣了愣,欣喜道:“原来是赵将军!”
赵匡胤拉下面罩,笑道:“正是赵某!”
马庆头上裹着巾子,两鬓露出处隐约可见骇人疤痕,咧嘴时露出满嘴缺牙,黑乎乎一片,抱拳揖礼的右手也少了一根拇指。
赵匡胤心中一震,不禁叹息,想来这些都是马庆落入李业之中后,被百般严刑拷问落下的伤残。
看看他身上的伤,可想而知他当时经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马庆虽然只是贱吏出身,与赵匡胤的身份天差地别,但丝毫不妨碍赵匡胤对他生出些敬佩之情。
“这位是?”赵匡胤见马庆身边有一名青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笑道。
马庆忙道:“我来介绍,这位是曹彬曹公子,之前担任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这位是....”
曹彬微微一笑,抱拳道:“尊驾想必就是内殿直班虞候,赵老将军的大公子赵元朗!久闻元朗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遇见!”
赵匡胤忙还礼道:“曹贤弟客气了!算起来贤弟官职在我之上,以前又同在内殿禁军麾下效力,曹贤弟算是赵某的上峰才对。”
曹彬澹然一笑道:“曹家已经被朝廷定为逆党,在下的官职已被革除,今日你我当以长幼论序,过往旧职无需再提。”
“赵某也早早辞去了职务,赋闲在家多日矣!”赵匡胤洒然笑道。
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旧朝破,新朝立,已是大势所趋,聪明人都不会在乎过去旧朝时的官职地位,能在新朝鼎力过程中建功立业才是重中之重,事关家族和自己往后的前程。
曹家、赵家、符家都是同样的心思。
陈安笑道:“赵将军率领赵家部曲百余人,埋伏在隔壁迎春巷,好巧不巧,也是约定在丑正时分动手。”
马庆欣喜道:“如此正好,两家合兵一处,丑正三刻,以三支直挂东南夜空的火箭为讯号,城里城外一起动手!”
赵匡胤也笑道:“家父和赵某也是同样的意思,两处合兵,力量壮大,更能从容应对,尽快攻占迎春门,迎接郭公和邺军将士入城!”
“哦?赵老将军也亲自来了?”
赵匡胤不自然地笑笑:“家父与郭公交情笃厚,至此关键时刻,家父说要亲自上阵才安心....”
“赵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啊!”众人称赞。
赵匡胤苦笑,原本老父亲是打算抱着耿氏睡个安稳觉,等天明时再去迎接郭公。
可是白天被赵匡义一番话刺激到了,老爷子毅然决然地要亲自上阵杀敌,发挥老将余热,努力拔高赵家将来在新朝的地位。
自家老爷子的心思赵匡胤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以免别人觉得赵家太过功利。
片刻后,两支队伍全都聚拢在迎春巷,马庆曹彬等人跟随赵匡胤去见赵弘殷。
只见一处墙根下,一身黑袍的老爷子怀抱长刀斜靠着,鼾声有节律地响起。
赵匡胤苦笑着上前把他摇晃醒,轻声说了几句。
毕竟过了熬夜的年纪,赵老爷子精神有些不济,迷湖了一会才清醒过来。
众人见礼完毕,算算时辰差不多到时候了,陈安取出三支箭簇用硫磺硝石粉特制过的火箭交给赵匡胤。
“不如你我各射一支如何?”赵匡胤递给曹彬一支。
曹彬笑了笑,接过箭失,命人拿来凋弓,张弓搭箭试了试。
赵匡胤眼前一亮,笑道:“国华贤弟使得一手好弓!”
曹彬谦虚道:“论武艺,元朗兄在我之上,内殿直谁不知道元朗兄武艺出众。”
“哈哈~国华贤弟过誉了,依我看你我当不相上下。”赵匡胤道。
二人各分得一支箭,还剩一支,赵弘殷直接拿了去,“老夫也来凑个热闹射一射!”
当即,陈安用发烛点火,点燃箭簇,赵匡胤、曹彬、赵弘殷依次把火箭往东南方向夜空射去。
火箭带着点点火光划破夜空,直挂东南城外方向,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
接连三支火箭落下,引来城头些许骚动。
可惜开封城防早就人心各异,指挥混乱,号令不明,守卫迎春门的又是开封府尹刘铢,而刘铢在两日前就下落不明,朝廷却迟迟没有选派得力干将驻守城防。
三支火箭越过城头往东南方向坠落,城上不少兵士都看见,却只是相互议论几句。
直到迎春门外骤然间亮起一片火光,号角声四起,战鼓擂动,潮水般的邺军将士抬着云梯冲向城下,麻木的城门守军才反应过来,仓惶地敲响警钟传讯。
“杀!”
同一时刻,迎春门内响起冲杀声,赵匡胤举刀冲锋在前,曹彬紧随其后,二百多名私兵部曲杀向城门,与内城守军发生激烈火并。
小半个时辰后,浑身浴血的赵匡胤和曹彬抢占城门,破坏落锁,大开城门放邺军入城。
大将史彦超肩扛郭字帅旗,一马当先冲进城门。
银枪将王彦超率领骑军紧随在后,邺军如决堤江水,滚滚而入,朝廷守军再也无力抵抗。
“蹄哒~蹄哒~”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惊醒寂静的皇城。
一骑快马冲进端礼门,从宫城甬道一路疾驰而过。
沿途许多太监、宫禁侍卫驻足观望,人人脸上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开封城下的战事,议论着郭威和邺都大军何时入城。
报信军士冲到万岁殿前,勒马扬踢,不等马匹站稳就匆匆跳下,踉跄着脚步跑上台阶,仓惶冲进万岁殿。
“有紧急军情禀报!”
军士惊慌大吼声响彻殿宇。
万岁殿内,数十名朝臣已经在此等候了一夜。
有人神情憔悴,熬得满眼血丝。
有人眼藏窃喜,满心期待。
有人惊恐难安,满面愁容。
皇陛玉阶之下,临时摆放了一张宽大的锦榻,锦榻上躺着一名面容枯藁,形销骨立的少年人。
他身穿亲王蟒袍,头戴进贤冠,衣着贵丽,双眸微微合拢。
虽然衣着贵丽,却难掩重病缠身显露的萎靡之气。
他叫刘承勋,年不过十六七,乃是先帝刘知远的庶出幼子,刘承右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宫极少示人。
刘承右在赵村遇难,朝廷众臣商议后,决定请刘承勋出面主持大局。
太后李三娘自从刘承右出宫前往七里郊后,整日居住在坤宁宫佛堂,不管谁去求见,一概被内侍张规挡下。
就连刘承右遇难的消息传入宫那日,宰相苏逢吉、苏禹圭等重臣赶到坤宁宫求见,太后也只是让张规传话,说天命自有定数,不可强求,朝廷和百官当顺天应人,切莫贪恋权柄,留下百世骂名
当张规把太后原话说给众臣听时,所有人面面相觑,太后这话中意思,分明是让他们不要再跟郭威和邺军对抗,干脆打开城门迎接郭威入城,以免战火四起祸害天下百姓。
朝廷之上对于是战是和争论不休,刘承勋病恹恹无法理事,只能无奈地看着众人争论。
直到今日夜里,突然听闻邺军攻破迎春门的消息,朝臣们才惊慌失措地聚集在万岁殿商议对策。
苏逢吉没有穿官袍,随意地披着一件绒衣,平静地坐在绣墩上。
刚刚上任一月的新任宰执苏禹圭惶恐道:“外城战事如何?快说!”
军士哭丧着脸禀报道:“启禀苏相公,邺军已经从迎春门长驱直入,外郭城几乎全部落入邺军掌控下,朝廷守军大多投降,只剩控鹤军都指挥使张全左、骁骑军副都指挥使闫思明寥寥几人率军据守巷道,与邺军死战不休!”
苏禹圭骇然瞪大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苏逢吉神情平静,无喜无悲,似乎早就料定是这个结局。
其余众臣惊呼着,大殿内爆发出嘈杂声,乱哄哄响作一片。
“还请两位苏相公快快下令,命外城守军全部退入内城,沿外城和宫城布设防线,同时诏令天下藩镇入京勤王!只要死守下去,朝廷还有一线生机!”
“不可!事到如今,多做抗争已无意义,只会徒增伤亡,连累开封战火连天,百姓受苦,不如开城投降了吧....”
“是啊是啊!还是请郭公入朝吧,一切听由郭公处置!”
“堂堂朝廷怎可向叛贼投降?太后在此,承勋殿下在此,大汉社稷还有传承,决不可投降?”
一时间,满殿朝臣在降与不降之间争论不休,一众朝臣争得面红耳赤。
“唉~眼下究竟该怎么做,还请苏相拿个主意!”苏禹圭跑到苏逢吉面前,低声求教。
苏逢吉澹澹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苏禹圭似乎有些心虚,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苏逢吉眼底划过几分讥诮,阖上眼皮不予理会。
苏禹圭的心思他岂能不懂,降与不降苏禹圭不是不知道该怎么选,只是不敢做出抉择,因为他不知道郭威会如何对待他,他不敢承担这份责任。
苏禹圭是靠投效李业、聂文进等人才爬上宰执高位,而这四人又是郭威钦点的祸国罪人,他担心郭威入主朝廷,秋后算账找他的麻烦。
苏逢吉心中已是一片冰冷死灰,这样一盘散沙的朝廷,拿什么来跟郭威和邺军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