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拜见父皇!”
“外臣朱秀,参见陛下!”
后宫昭庆殿内,朱秀见到了李璟。
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除了没有兔牙重瞳,恐怕和三十年后的李从嘉一模一样。
穿一身明黄圆领袍,腰间系玉带,头戴晚唐样式的硬脚幞头,颌下留三寸短须。
嗯,若非这一身天子袍服,扔大街上完全不起眼,就是个普通的胖员外。
李从嘉一丝不苟地行大礼参拜,朱秀并未跪地,只是长揖一礼。
李璟端坐御位,打量着他,不悦道:“外臣难道不懂礼节?”
朱秀拱拱手,笑道:“藩属外臣觐见宗主之君,才需要下拜跪礼,外臣乃大周臣子,我主陛下曾有谕旨,非大朝会之日,百官无需跪拜。
外臣按照大周朝之礼制参见陛下,并无不妥之处!”
李璟想了想,竟然觉得有些道理,一时间也找不到辩驳之处,摆摆手道:“罢了,外臣免礼。”
“多谢陛下!”
朱秀微微一笑,站直身子,双手垂于身前,神情淡然。
虽说在大周朝堂之上,从来不承认李璟的皇帝身份,只把唐国看作是等同于孟蜀的一个江南割据势力,但如今好歹在人家地盘,没必要为了口头称呼触怒李璟。
尊称一声陛下不吃亏,反正他这皇帝帽子也戴不长久。
李从嘉有些紧张,擦擦脑门汗渍,朝朱秀使眼色,生怕他一番忽悠不奏效,惹怒李璟。
李璟清清嗓,低沉着声音,故作威严道:“外臣不传国书、不通禀传报,潜入江宁城,意欲何为?还胆大包天劫持太子?你可知罪?”
李从嘉咽咽唾沫,担忧地看着朱秀。
朱秀心里有数,神情不改,笑道:“启禀陛下,外臣是濠州人,自幼与家人失散,百般打探之下才知道,家人流落到了江宁。
外臣思念亲人心切,乔装打扮进入江宁城,只为寻亲,并无他意!
没有事先知会贵国,使得陛下误会,的确是外臣之错!
至于劫持太子完全是子虚乌有,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
李璟生气地拍打御座扶手:“还敢狡辩?你率领武士扮作江洋大盗混入江宁城,悍然袭击禁苑,劫持太子,难道不是事实?这些事,究竟是不是受大周皇帝指使?”
朱秀脸色一肃,拱手道:“陛下,外臣私入江宁城,完全是个人所为,与我朝官家无关!外臣顾念亲人,才不惜以身犯险,敢问陛下,这究竟有何错?
百善孝为先,外臣为救老母与兄嫂,化名南下,多方打听寻觅,这难道不是尽人子之孝?
外臣是有错,错在不该将实情向我朝官家隐瞒,错在没有事先联络贵国朝廷,造成两国误会。”
“哼!~分明是避重就轻之言,还敢在朕面前巧舌如簧?”李璟怒叱。
朱秀突然反问道:“敢问陛下,难道陛下想让我承认受大周皇帝指派,潜入江宁城,率领死士刺杀贵国太子?
贵国想趁此机会,找借口对我大周用兵?
还是陛下觉得我大周立国不久,边境不稳,想借机挥师北进,挑起一场大战,拿下淮北之地?”
李从嘉瞪大眼,苦笑着赶紧暗暗打手势,示意朱秀千万不可胡言乱语。
朱秀装作没看见,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璟。
李璟反而吓一跳,怒喝道:“休、休要胡说!朕、朕何时有意挑起淮北战事?朕向来奉行休兵养民之策,愿与大周和平共处,两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
朱秀笑道:“陛下真乃仁善之君!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要怀疑外臣此行南下的动机?
外臣郑重声明,此次江南之行,完全是外臣擅自做主,事先根本没有得到我主允许,我主对此也完全不知情!”
李璟恼火道:“所以你在聚景苑劫持太子,并非受周主指使,而是私人恩怨?”
“呵呵,外臣刚才说了,禁苑之事纯属误会,外臣根本没有劫持太子的打算!”朱秀道。
李璟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厉喝道:“你率人杀伤东宫卫士,劫持太子逃窜方山长达一日,事实如此,还敢否认?”
朱秀摊摊手:“陛下息怒,这件事说来真是误会。严格算来,我闯禁苑并非为太子,而是为了一位娘子。”
李璟呆滞了,“娘、娘子?”
李从嘉苦笑连连,他对朱秀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处境下,还敢在父皇面前满嘴忽悠。
朱秀羞涩地笑了:“不错,只为一位美丽的娘子。我闯禁苑,只为她而去,因为担心她受到惊吓,情急之下,才私入禁苑,想把她带走
所以聚景苑之事,顶多只能算外臣与太子殿下之间,为了争夺美貌娘子而发生的误会,一场风流韵事罢了!”
李璟喃喃道:“就是周老太傅的千金?”
“不错!正是周娘子!”朱秀大大方方承认,“外臣在江宁城里初见周娘子,惊为天人,一见倾心!
知道周娘子被太子殿下请到聚景苑做客,就情不自禁地跟了去
外臣今年还不到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暗中窥见周娘子似乎与太子发生争执,情急之下闯进宫室
之后担心东宫卫士不分青红皂白,对外臣痛下杀手,这才委屈太子殿下和我们走了一趟方山....”
李璟听得津津有味,还不自觉地点点头,又猛然间惊醒,拍打御座扶手气愤道:“这跟劫持太子有何两样?”
朱秀正色道:“自然有本质上的区别!第一,外臣对太子从无不敬之处,根本没想过要危害太子性命,不存在主观上的恶意!
第二,外臣邀请太子同游方山,自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要取太子性命,反而是为了保护他!
因为当时禁苑一片混乱,外臣担心忙中出错,导致太子有失,所以请太子殿下与我们一同离开,暂避混乱。
第三,陛下也曾年轻过,年轻时也爱慕过美丽娘子,应该知道少年人为博佳人一笑,争风吃醋乃是常事。
所以此事本质上,只是两个少年人为了一个小娘子产生的误会而已!”
李从嘉在一旁呆呆地听着,整个人僵滞住。
朱兄也太能忽悠了,太能狡辩了,要论颠倒黑白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李璟面容有些呆滞,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被朱秀一番话绕晕了。
片刻后,他才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声音发颤:“诡辩!实乃诡辩!”
朱秀坦然一笑,揖礼道:“陛下,外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欺瞒!
不过外臣想要提醒陛下,倘若要把聚景苑之事定性为行刺案件,那么势必在朝野引起风波。
外臣是大周臣子,如果潜入江宁行刺唐国太子,说背后没有周主指派,恐怕谁也不信。
如此一来,陛下该如何向江南臣民交代?
是就此砍了外臣的脑袋祭旗,激起江南臣民同仇敌忾与大周决一死战?
还是忍气吞声绝口不提,当作此事没发生过?可是如此一来,贵国臣民必然心生怨愤,认为陛下太过软弱,屈服于大周!”
朱秀略作停顿,注意到李璟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心中松了口气,猛地拔高嗓门:
“所以,这件事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也不能放任朝野舆论,要有的放矢、选择性地对朝野作出合理解释。
而外臣刚才的建议,就是对贵国臣民最好的交代!”
李璟深吸口气,看着昂扬屹立在殿中,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心中竟然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他明白了,朱秀这是在教他,如何完美地控制一场舆论风暴,不让聚景苑之事,成为点燃大周和唐国战事的导火索!
朱秀闯禁苑劫持太子当然是实事,但却不能如实向朝野公布。
否则陷入被动的将会是他这个皇帝,和整个唐国朝廷。
大周臣子潜入江宁行刺太子,唐国抓到了刺客,该不该杀?
唐国该不该为此向大周用兵?
如果杀了刺客向大周宣战,挑起淮北战事,唐国能不能打得赢?
如果朝廷没有任何举动,臣民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大唐皇帝?
北朝刺客都打上门来了,难道还忍气吞声?
到那时,李璟和唐国朝廷才会处于进退两难之地。
朱秀教给他的,是不得不走的阳谋啊!
只有坚决否认存在聚景苑行刺一事,才能避免两国交恶,甚至爆发战争!
相对的,朱秀也就不是什么北朝刺客,而是一个隐瞒身份,偷偷进入江宁城,只为寻找失散多年的至亲的大孝子!
和太子李弘冀的冲突,完全是少年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上不了台面,更不能影响两国邦交大局!
李璟沉默了,心情极度复杂。
平心而论,他很欣赏面前年轻人的急智和辩才。
在讲究风度仪态的江南朝廷,朱秀俊朗的形象也完美契合唐国君臣的审美。
但为了安抚太子,李璟可以痛下杀手,下旨处死朱秀。
可那样做,势必面临唐国和大周关系彻底破裂的后果。
李璟对于大周的态度很微妙,畏惧且忌惮,还夹杂些许不服气。
李家自称大唐李氏帝裔时间太久了,久到连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在李璟眼里,什么刘知远、郭威,本质上都是一群造反作乱的藩镇首领,竟敢窃取帝位称尊,霸占原本属于大唐李氏的江山。
李璟北伐之心不死,做梦都想还都长安。
隐隐的,他甚至期待与大周小打几仗,试试大周兵锋究竟如何。
可是郭威战功太盛,威名太高,又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加之唐军正在荆襄用兵,无力顾及淮北,李璟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唐军承受不起两线作战的压力。
正是在这种敬畏又不服气的矛盾心理下,李璟选择接受朱秀的建议。
他敬佩朱秀年纪轻轻就有临危不乱的镇定,欣赏他洞察人心的能力和超人一等的大局观。
还有一丝丝的嫉妒和羡慕,为何他的几个儿子里,无人具有这份远见卓识和机敏才智?
为何这样的人才不在唐国,而是在大周?
为何他的臣子里,没有这种惊才艳艳的年轻俊彦?
李璟有些恍惚,有些失落,难道天命在周不在唐?
“父皇、父皇?”
李从嘉见父亲两眼一片迷惘,吓得上前几步,轻声呼唤。
李璟回过神,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再度看向朱秀时,李璟眼中的怒意杀意消褪殆尽,转而是一片浓浓欣赏。
“朱军使一席话,令朕茅塞顿开啊!~”
朱秀揖礼,面带谦逊:“陛下过誉了。”
李从嘉眨巴眼,看看父亲,又看看朱秀,有些想不通,为何他们之间忽然变得一团和气?
李璟道:“聚景苑之事,朕知道该怎么做了。诚如朱军使所言,此事与行刺无关,更没有所谓的劫持太子
呵呵,朱军使少年得志,名士风流,些许冲动之处,无伤大雅,朕就不予追究了。”
“陛下圣明!有陛下如此仁善睿智之君,真乃江南百姓之福!”朱秀适时地送上一记马屁。
李璟乐呵呵地道:“朕倒是好奇,老太傅家的千金是何等绝色佳人,竟然惹得朱军使这样的俊杰也念念不忘。”
朱秀感慨道:“正如李太白所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周娘子之美貌,乃自然而生,钟灵毓秀,国色无双!”
“呵呵,看来朱军使心中早已情根深种了....”李璟捋捋须,神情暧昧,没有半点嘲笑之意,倒像个宽厚的长辈。
“让陛下见笑了,惭愧惭愧~”朱秀拱拱手。
他这副痴情郎的样子,让李璟觉得弄不好这小子闯聚景苑,真的不是为了刺杀太子,只是去抢美人。
反正虚虚实实,究竟目的为何,李璟不打算深究,个中原因只有朱秀自己知道。
“周主派遣使臣,即将抵达江宁,你可知道?”李璟问。
朱秀笑道:“听安定郡王提过。”
李璟又问:“依你之见,周主使臣前来,所为何事?”
朱秀想了想:“只因江宁之事传入开封,我主担心陛下生疑,特地遣人来拜见陛下,解释此事。”
“哦?你觉得周主是否有意对淮南用兵?”李璟紧盯着他,追问道。
朱秀暗笑,难怪李璟这般紧张,他是担心周军借口进犯淮南。
看来李重进那厮写信给陈觉,一番臭骂又威胁之下,搞得唐国朝廷人心惶惶,认为周军有可能趁着唐军进取荆襄的机会出兵淮南。
这条计策还是朱秀临走时给李重进留下的,让他一旦接到江宁有变的消息,就照此执行。
目前看来,李璟确实被吓住了。
整个唐国上下,还没做好和大周爆发战争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