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良和医馆那位僧袍老者简单包扎,周宗的刀伤已无大碍,只是衣袍沾血,本就苍老的面容更显枯藁,看着有些凄惨。
周敏眼眶红红,搀扶老父亲坐上马车,辞别医馆老僧,在一众巡街兵丁、金吾卫官兵护送下,往宫城方向而去。
神武军统军刘彦贞已经先他一步赶回宫里,向李璟禀报清凉山之事。
马车里,周宗闭目养神片刻,恢复些许精神。
周敏忍不住小声道:“爹,您和朱秀这么做,究竟为何?”
周宗看他一眼,澹澹道:“你认为此举小题大做?”
周敏都哝道:“朱秀已得陛下封官许愿,依我看,留下也没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回北朝?”
周宗冷笑:“你当真以为陛下会看重朱秀的才能?因为他通识天象,能吟诗作对,弄些新式博戏哄君王一笑,陛下就会真正重用他、信任他?”
周敏不解道:“父亲的意思是....”
“哼~连宋齐丘尚且不能得到陛下完全信任,更遑论我周家和朱秀?陛下心思极深,许多事情千万不能看表面!朱秀说的没错,在陛下心中,只有皇位传承才是最重要的。
当年先帝灵前,兄终弟及的誓言,陛下终究是要想办法破除的。
晋王正是看透这一点,才主动上表请辞皇太弟之位。
大唐社稷只能由皇子继承,谁要敢在这件事上唱反调,陛下就会清理谁!”周宗摇摇头沉声道。
周敏吓一跳:“我周家和晋王走得近,被朝野视作晋王党,太子更是对周家从无好脸色过,照此说来,等到太子继位,我周家岂不有灭顶之灾?!”
周宗平静道:“现在你知道,为父为何要冒险送走朱秀,还把娥皇托付给他。”
周敏咽咽唾沫:“父亲是想与北朝结下一段善缘,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周宗露出一丝微笑:“娥皇跟了朱秀,不管我周家在唐国将来处境如何,终究不会灭族。”
“父亲对朱秀倒是信心十足....”周敏滴咕。
周宗低声道:“郭威父子有雄主之相,麾下兼具智谋之士和勇烈之将,大周新立却是蒸蒸日上。
反观我大唐,内斗不断,空耗国力,勋贵士族大肆侵占田地,垄断商贸,国库里有几缗钱、几石粮是靠税收征得?
长此以往,朝廷对世家大族依赖愈深,政权看似稳固,可底层百姓却生活在水火之中。
百姓才是根基,根基不稳,朝廷如何能安稳?
大周和大唐,一个励精图治,一个终日浑噩,此消彼长,终有一方会彻底湮灭。
朱秀说,三五年内,江淮之地必定爆发大战,让我们早做准备....”
周敏震惊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难不成我周家要举族搬迁到开封?”
“倒也不至于。”周宗道,“周家的根基在江南,不管将来混一天下的是哪一方,于皇权而言,世家最大的用处就是协助朝廷稳定地方。
离开江南,我周家如浮萍漂泊,毫无用途。”
周敏眼珠子轱辘转悠,压低声道:“朱秀是想让我周家做北朝内应?将来协助大周灭唐?”
周宗单指竖在嘴前,比了个噤声动作,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望了望。
“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
周宗白眉紧皱,声音压得极低,“虽说朱秀有观天象的本事,他断定将来天下大势必然是以北统南,但我们也不可偏听偏信,还是要观形势变化而定。”
周敏拱拱手,小声道:“父亲英明!周主父子若是励精图治,将来挥军南下灭唐,有朱秀这层关系,我周家必定能得到周主另眼相看。
万一大周也是个短命王朝,中原混战再起,对我周家而言也无甚损失,继续效忠唐国李氏就好。”
顿了顿,周敏伤感地叹口气:“就是可怜了娥皇,去了北边举目无亲,只希望朱秀能够善待她....”
周宗眼底划过一丝暗然,转头朝车窗外望去,低沉地道:“生在世家,这便是她的命....希望为父没有看错人,希望天下一统的时日早些到来,让老夫在死之前还能父女团聚....”
半个时辰后,周宗父子赶到延嘉殿,觐见李璟。
刘彦贞先他们一步到来,已经把清凉山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
李璟震怒不已,怎么也想不到,朱秀留在江宁的家卷,竟然会举家出逃。
“老太傅,究竟怎么回事?”李璟惊怒大喝。
周宗和周敏匍匐在殿中,凄然叩首道:“老臣一时不察,竟被那朱秀奸贼蒙骗。
此贼根本不愿留下为大唐、为陛下效命,之前表现出的一切,只不过为了保命假意屈从!可恨这天杀的狗贼不光欺骗了老臣,拐骗老臣爱女,还胆敢欺骗陛下,犯下十恶不赦之罪!
老臣请求陛下,速速传旨查文徽,令他即刻扭送朱秀回江宁!
迟则生变,此贼一定计划好脱身之策,定要赶在他动手之前将其拿下!”
李璟恼火道:“接到刘彦贞急报时,朕已经派人火速赶往和州,传旨给查文徽,废除朱秀一切官职差遣,将其押送回京!”
“陛下圣明!”周宗父子拜服在地。
李璟见周宗锦袍沾染血迹,苍发凌乱,面容暗黄枯藁,周敏在一旁紧紧搀扶他,父子俩模样凄惨,也不好得过多怪罪,道:“老太傅被贼人所伤,还是快些回府安养,稍候朕让太医到府上诊治。朱秀潜逃一事,朕会亲自过问。”
“多谢陛下!若有小女消息,请陛下派人告知。”
周宗嗓音沙哑,老泪纵横,一副遭受欺骗备受打击,又痛失爱女的凄惨模样。
李璟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太子李弘冀和宰相宋齐丘兴冲冲赶来,在大殿门口和周宗父子相遇。
李弘冀冷笑连连,周宗父子低着头一言不发,落魄而去。
宋齐丘皱眉紧盯父子背影,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跟在李弘冀身后步入大殿。
“父皇,清凉山之事儿臣已经知晓,儿臣请旨亲自率兵追击!”李弘冀大声道。
李璟正在气头上,不悦道:“胡闹!皇太子岂能轻易离京?何况还是为追击一群叛逆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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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齐丘揖礼道:“朱秀家卷潜逃出城,想要逃回江北,极有可能走除州过清流关。陛下可令太子赶赴除州,以都检除州防务为名,坐镇除州截击逆贼!”
李璟狐疑道:“朱秀家卷既然逃出江宁,想要回江北,可不止清流关一条路可走。宋相公为何断定他们一定会走清流关?”
宋齐丘笑道:“清流关是往来通商要道,关防查验严格,但只针对大宗货物转运,且每日通关往来的贩夫走卒多不胜数,与其绕远路,不如扮作商贩到清流关碰碰运气。
逃犯中有老幼妇孺,绕远路走不远,相较于走清流关,风险更大。”
李璟想了想,点点头:“宋相公所言有理。”
李弘冀信心十足地道:“请父皇下旨,儿臣一定把朱秀狗贼一家尽数捉回!”
李璟当即决定道:“就命太子即刻赶赴清流关,督办除州军务,尽快把逃犯捉拿回京!”
“儿臣领旨!”
出了延嘉殿,李弘冀难掩兴奋,挥舞拳头恶狠狠地道:“朱秀狗贼,这次孤一定要将他一家碎尸万段,以雪方山之耻!”
宋齐丘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看了看,低声道:“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泄露朱秀一家潜逃路径。
太子去到除州还是当心些,老夫担心其中有诈。”
刘彦贞进宫禀报没过多久,清凉山发生的事便已传开。
更蹊跷的是,在李弘冀和宋齐丘进宫途中,有人把这张字条送到他们面前,直言朱秀一家会走清流关过寿州离开唐国境内。
二人商议过后,觉得消息确有可信之处。
宋齐丘一面让典事司加紧打探,一面建议李弘冀入宫,请旨前往除州。
李弘冀冷笑道:“宋相公可还记得,不久前典事司接到密报,说是有人报信,把周国发生内乱,慕容彦超占据兖州作乱,契丹兵在滹沱河北集结,有意南侵的消息故意传到江宁来。
事后证明,这些消息的确属实。
周国朝廷一定不会主动宣扬内乱消息,连父皇也是在此后半个月,接到陈觉奏报时才知晓。
这说明,大周国内有人故意向我们泄露消息,有人不希望看到朱秀平安回开封,想把他永远留在江南。”
宋齐丘捻须,忍不住多看了李弘冀几眼:“殿下推断,合情合理。”
李弘冀恨恨道:“只可惜消息晚来了几日,让朱秀去了和州,他一家老小也逃出城去。
事不宜迟,孤现在就赶赴除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