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冬青不说话,他从袖里抽出一物,随手递给桃夭:「先前和北冥神君打赌,我输了,这是约定好的赌注。」
「赌注?」
有些事过去的太久,她竟是记不得了。
冬青却不管她记得记不得,直接把东西丢进了她怀里:「总之,愿赌服输!」
桃夭将赌注摊开,仔细一看,却是一张女人的脸皮。
「……」
冬青看桃夭糊涂,便提醒说:「想当初,你酒醉后,忧心自己不够美,不能叫兮辰那厮为你神魂颠倒,便——」
「咳。」梵音急忙拢袖轻嗽,打断了冬青的忆往昔。
虽冬青收住了嘴,但她还是想起来了。
许多年前,有一回她被乐正兮辰气狠了,跑去重泉和泽禹连干了三十坛酒,等回过神,已经醉得稀里糊涂。
醉意发酵了怒火,叫她逮着冬青非要打赌,结果,她赢了,冬青输了,冬青问她要什么,她发疯地说要成为天下第一美人,要让乐正兮辰日日夜夜为她辗转反侧。
「冬青,赌注本君收了,东西,还给你。」
冬青自知说错了话,也没和她掰扯,乖觉地把人皮收回衣袖。
桃夭抬眸,将目光落在被合欢搀扶着的亦非。
合欢察觉桃夭在看他们,生怕她要寻亦非麻烦,便暗暗逼迫亦非给她磕头谢罪,但亦非板着身,不肯动。
合欢又气又怒,又舍不得不管亦非,便代为开口:「小妖精,你看你也没事,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亦非计较了呗~」
魔尊转身,便给了合欢一个白眼:「合欢,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
魔尊抬手,朝桃夭拱手作揖:「北冥神君见谅,小女被我养得不知轻重,并非有意不敬北冥神君。」
「无妨。」桃夭摆摆手,又对上亦非,「鬼妖亦非,灵宠契约一旦签订,除非一方死亡,否则不可断绝。本君斩不断和你之间的牵绊,但本君可以下一道咒,让这灵宠契约名存实亡。」
说完,她将一点神光弹进亦非的额间:「从此,你将只是鬼界的王子殿下,本君愿你和合欢能共白首。」
「小妖精,多——」合欢想道谢,然,魔尊一听,暗暗伸出脚,重重踢了合欢一下,吓得她急忙改口,「北冥神君,谢谢你。」
看着合欢喜不自禁的甜笑,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遥想过去,她头一次遇见合欢,她还笑合欢之情,难以成愿,却不想,合欢和亦非已是你侬我侬,她和兮辰,却是再不能相见。
真真唏嘘。
她最后对上了四位师兄。
失去神觉,化作凡人之后的一千年,她尝过万般滋味,于她而言,昆仑山中的五十来年,是一场绝无仅有的美好。
她甚为感念。
也因为感念,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师兄勾起兰花指,舔着红唇,像是一个将要出嫁的娇俏小娘子般扭捏地掐住衣角,羞涩又不敢置信地问:「小——不,您真是北冥神君?是那个创出回溯符的北冥神君?」
「不像?」
三师兄飞快摇头:「不,像极了。」
桃夭失笑,赞:「三师兄慧眼,怀疑地很是有道理。我自来是个混性子,做神君的时候,没少气得族中长老吹胡子瞪眼睛。
故而后来被抽筋剥骨,打散神魂,堕入异世,且尝尽世间各种苦。可笑的是,经过如此多的磨砺,我的性子却一如当初,也算得上是不改初心了。」
「……」三师兄尴尬,诺诺答,「北冥神君,我不是这个意思。」
桃夭摆
摆手,无所谓道:「我早已不是北冥神君,还是叫我桃夭吧。」
「呃……」三师兄眨眨眼,委实张不开嘴。
她笑笑,并未勉强。
世间事便是如此,一如一千多年前,妖族,人间不知她是神时,她和大妖,人修混在一处,嘻嘻哈哈,毫无避讳。
可后来有些人知道了她是神,便不可避免地收敛,避讳,哪怕她还是她,她和他们却再也不是她和他们了。
「三师兄,这个给你。」
「什么?」
「会溯符的制作方法。」
三师兄双手颤抖,眼神热切,然,他的眼神热切归热切,却不敢伸手接,他甚至还后退了两步:「不,我不能要。」
「这里虽写明了回溯符的制作,但三师兄能不能做得成,却还要看天分和机遇。身为祁夜大陆绝无仅有的符道大师,三师兄不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得出来吗?」
三师兄眼神一变,然后恭恭敬敬地冲桃夭行了一个大礼,待礼做得十足,才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多谢北冥神君,我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神君所望。」
「愿三师兄如愿。」
三师兄已迫不及待地垂下眼眸。
一侧,大师兄正了正歪斜的玉冠,领着二师兄和四师兄,恭顺又疏离地和她行了一个板正的礼。
见此,桃夭虽心有无奈,却只能有来有往,回了礼。
礼毕后,师兄们面色复杂,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片刻后,自来聪明有主意的二师兄神色一凛,上前半步:「北冥神君,神王究竟是为何而来?」
「二师兄看不出来吗?」
「……」
桃夭眉眼轻眺,忧伤的目光落在耸入云霄的销恨山:「天路已成,师兄们可以放心,不必再如临大敌了。」
二师兄亦扬眉看销恨山:「自那场大战,已过去了一千年,世人皆以为景之上仙心无旁骛,这才从不下山。
而我们几个,因为知道一些旧事,便当上仙是心有悲切,无法忘怀,故而自缚于销恨山,不愿意见人。
偌大的天下,约莫只有岑夫子一人,才知道景之上仙自缚一千年,欲舍身为困顿于祁夜大陆的四族,辟出一线生机。」
说着,二师兄泪意汹涌,大师兄双手一紧,眉间尽是苦涩,而三师兄早已抓过四师兄的衣袖,低低地啜泣起来。
四师兄动也不动,身姿萧索。
桃夭苦笑,无奈叹息:「谁叫他生了一副板正到不肯变通的蠢性子呢?」
人后,乐正灵均扬声:「小徒弟,兮辰不蠢。」
「不,他很蠢。」桃夭截然地驳斥了乐正灵均,「于神仙二族,甚至于魔,鬼,妖,人中的大部分存在来说,他蠢透了。」
乐正灵均蹙眉,眼中升腾起不悦:「小——」
「可,」桃夭扬声,再一次断了乐正灵均的不悦之词,「可这三界,也正是因为有诸如他,岑夫子这样的蠢人,才残存着一丝美好。」:
本是有些愤怒的乐正灵均,瞬间就泪目了。
「且不说魔,鬼,妖这常被凡人说成生而为恶的野性存在,便是自以为心存公正的人间,又或者根本是代表了正道的神和仙,又有几个谁,真得克服私欲?
私心和野望不是错,如同草木需要雨露才能生长,野兽亦需要食物和水才能存活,有所求才是万物的本态。
可神,仙,人,魔,鬼,和妖,之所以能站在万物之巅,便在于六族各有追求,于是,也就有了道,有了修道。」
说着,桃夭又笑,笑意却难掩嘲讽,她问诸君:「可道,究竟是什么呢?」
昆仑仙者,人,魔,鬼,妖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回答。
这是,立在乐正灵均身侧,最是狼狈的陆慈恩拱了拱手:「回北冥神君,慈恩不知道大道是什么,但慈恩知道自己的道在哪里?」
「哦?」
陆慈恩眉目舒展,自信从容:「慈恩是一个医者,医者医病,当不问众生。人,魔,鬼,妖,只要是病者,入了慈恩的眼,慈恩便该尽力一救。
身为医者,若病者是一只妖,一缕鬼,一个魔,便不去救,那于慈恩而言,就算不得真正的医者。」
「说得好!」桃夭大赞,「大道是什么,委实有些遥远,也并非所有人都能企及。与其非要去触及大道,不如铭记自己的道是什么,且不管世事如何流转变迁,都能贯彻始终,这才是修者的道心。」
说到这里,桃夭又将目光落在销恨山。
山已成,人便成了山,再不能叫她看见了。
「兮辰贯彻了他的道,而我,也该去贯彻我的道了。」桃夭呢喃着,欲转身面对神王,却在将转未转之际,喊了一个人的名字,「陆离。」
「啊?」陆离仓皇抬头,甚至忘记了行礼,陆慈恩见他如此,暗暗扯他衣袖,陆离却傻愣愣地,全不在意那一截几欲要被扯破的衣袖。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桃夭,问:「桃师姐,你不是妖吗?你又怎么成了神?」
桃夭被蠢萌的陆离逗笑了:「是,我做过神,做过人,做过妖,如今,又做回了神。若非要说我是谁,我是众生。」
陆离瞳孔陡然间增大,眼眸里全是似懂非懂。
「小陆儿,天下很大,你若真想在修行的道路上有所建树,甚至有一天登上天路,飞升去九天,便不要困顿于昆仑。
去看看更广袤的天地,去喝一口九幽的黑水,去品一品幽都的残雪,去闻一闻人间的烟火气,待你明白生命是什么,有多值得被敬畏,你或许就能寻找到属于你的道。」
言罢,桃夭潇洒地甩了甩手,转身:「小陆儿,加油哦~」
身后,陆离焦急地喊住她:「桃师姐,你的道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
「诶?」
是的,在她还没有想起自己是北冥之前,她便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重生为妖的她,虽修为浅薄,但道心却从未走偏。
桃夭顿步,扬手,对着即墨地方向,大喊:「马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