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很大,北冥不曾处处都去过,她最常去的地方,只有两个,九疑的书铺子,以及增城的食仙街。
想她第一回离家出走,便是因为受不了两山的寂寥。
神族有典籍,说不周山的琼酿举世无双,然那琼酿只是一口无色无味的山泉,又说不周山的山果无可比拟,实则山果之味寡淡如水。
忍无可忍之下,北冥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趁人不备,溜下了山。待她在人间走过一遭,才知道两山之美,不过是神和仙的作茧自缚的虚美幻境。
刚下云头,食仙街飘香的味香,就刺激得北冥口水直流。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一脸的陶醉。
便是为了这味道,叫她挨自己亲哥多少顿毒打,她也百死不悔。
北冥飞快猫进食仙街,只一会儿功夫,她不仅嘴里塞满食物,且左右手还挂满吃食,她一边吃,一边往两边的酒肆搜寻,打算寻个地方,一边喝,一边吃。
突然,她顿步了。
油腻飘香的食仙街上,好像有一股子别样的清香,像是……昆仑山巅冰霜的味道。她忽而一顿,小心地缩了缩身子。
该不是她家亲哥下凡来寻她了吧?
北冥循着味道往一座楼台望去,楼台上坐着一个身穿青灰衣衫的小道士。
不是神仙?
她这才放下心来,回复成豪横的模样,然她还没继续走,眼神却因为瞥见小道士的脸,而骤然定住。
居然是个小美人!
北冥立刻咽下满嘴的吃食,然后将手里的东西,尽数塞给擦肩的陌生路人,她在路人莫名的目光里,冲向酒肆的楼台。
热闹诚可贵,美食价格高,若为美人故,两者皆可抛。
狂奔到酒肆门前,迎客的小二躬身和她见礼,她却把人扒拉开,大步往里。她可不敢耽搁,万一小美人跑了呢?
蹬蹬地冲上楼时,耳边传来丝竹的声,她随便瞟了一眼,酒肆高台上,几个戏子正要登台卖唱。
满座的看客,纷纷鼓掌,闹意喧天。
难道她看错了?楼台上的小美人不是个小道士?或者说,小道士生得与众不同,不爱修身养性,却爱儿女情长?
若真是,倒是她的福气了!
北冥上到三楼。
刚上三楼,她就顿住了,酒肆一楼二楼高朋满座,人声鼎沸,三楼却是悄无声息,只楼台处坐着一个埋首看书的美人小道士。
小道士分外专注,根本不察北冥的到来,北冥略略抬头,想要看看,叫那小道士专注如斯的书,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这时,身后追着她的,爬楼爬得气喘吁吁的小二,一边扶着扶手,一边撕心裂肺低吼:「客官,三楼不能去——」
小道士惊而抬眸,淡漠的眼神掠过站在楼梯口的北冥。
那是一双莹白的琉璃眼,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简直和两山上的神仙们,一个德行。
可北冥确信,此人不是神,也不是仙,而是人。
小二追到北冥身后,着急催促:「客官,三楼不能来,还请客人跟小的下去。」
「为何?」
小二勉强勾了勾嘴角,耐心地解释:「回客官,三楼已被一贵客包下。」
贵客?
看来,眼前的美人小道士不差钱,那便极有可能是世家子弟。
小二看北冥不肯挪步,便又说道:「请客官随小的下楼,小的定给您寻一个看戏听曲的好坐处。」
她又不是来听曲看戏的。
北冥转头,目光又一次落在楼台的小道士。
那一本摊开在茶桌上的书
,不知何时没了踪迹,而小道士的眼睛,已转向高台,高台上,大幕已拉开。
北冥挪不开眼睛,因为眼前的小道士,实在太美。
幽都的妖王江离也美,且美得天地都黯然失色,任何人站在江离身侧,都难逃黯然失色。是以,看过极致之美的北冥,很难再看出旁人的美。
但,美人小道士不一样。
他的美,和江离的妖艳之美全然不同,若说江离是山,那这小道士就是水,水虽美得不够张扬,却有一种恒久的静默之美。
是那种两山神仙自觉有的,却实则没有的美。
北冥不想走。
她回身,豪横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大金元宝,然后丢给了拦路的小二:「本君——本公子只觉得这里的位置最好。」
小二被手中的金元宝震住,他不受控住地,贪婪地咽了咽口水。
作为一个在人间很受欢迎的话本大家,北冥不缺钱,而钱这个东西,又是她纵横人间的最大利器。
「如何?」
「……」小二紧紧地扣住了金元宝。
北冥在小二的迟滞中,踏上楼台,穿过小道士设下的,于旁人约莫过不去,但于她不堪大用的结界。
小道士扭头,眉眼轻抬,隐含不耐的眼眸,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眼,叫北冥知道,自己低估了小道士的美,她断定,就算江离也在,小道士站在江离身侧,也绝不会有丝毫的逊色。
北冥舔了舔嘴唇,心道如此绝色,定不能错过。
她抬手,十分有礼地问礼:「不知道兄怎么称呼?」
「……」小道士不答,目光落在呆立在楼梯上的小二,「女修士,此处已被贫道包下,还请修士另择去处。」
「我知道。」北冥轻笑着点点头,然后在小道士的十二万分冷淡目光中,淡定地坐到了他的正对面。
「……」
「今日酒肆高朋满座,除却道友包下的三楼,座无虚席。」说着,北冥回身,问还立在楼梯上,内心挣扎的小二,「是吧?」.
小二迅速将黄金元宝揣进衣袖,然后诚恳地点点头:「是的,客官。」
北冥满意一笑。
神仙多看不上凡人,便是因为凡人有极重的私欲,他们为了满足私欲,甚至可以做出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来。
但北冥以为,凡人的私欲,有些时候,还是不错的。
小二扬起一个谄笑:「请两位贵客稍等,小的这就去沏一壶上好的茶送过来。」
说罢,小二不给小道士拒绝的机会,飞快转身,冲下楼去。
眼看小二溜得神速,小道士淡漠的眼底,终于是升腾起一抹不悦来:「女修士,你这样做,不好。」
「哪里不好?」
「有失诚信。」
北冥哈哈一笑:「道友这话,莫不是在说自己?」
「……」小道士呆,「什么?」
「道友请看。」北冥指着酒肆外大街上的廊道,廊下人头攒动,「道友出手阔绰,可包下一层楼看戏。
可那些囊中羞涩的百姓,却是连光明正大走进门的能力也没有。若说我拿元宝贿赂小二是有失诚信,那道友这等做派,又该叫什么呢?」
小道士眨眨眼,愣是答不上来。
北冥见此,十分善解人意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小道士的肩膀,小道士因为怔楞未消,根本没来得及避过北冥的魔爪,于是乎,北冥趁机多摸了一把。
嗯,肌骨分明,这道士不仅人美,衣下风情或许更了不得,要是能拔下一件两件,那……
北冥脸上的笑意,越发地
热切:「道友,我和你一样,都是修家弟子,人间有话,天下修者一家亲,既是一家,道友哪里还能赶我走?」
小道士瞥了一眼被北冥摸过的肩膀,脸上浮起被轻薄却又不敢信,不敢言的震惊表情。只一会儿,小道士的脸,便红得似一颗将熟的山果。
若不周山上的果子,都长得似小道士,便是味道再恶心,她也吃不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热切,小道士慌忙起身:「贫道想起另有要事待办,便不打搅道姑看戏了。」
说完,小道士要走。
北冥头不转,只衣袖轻摆,又一道结界圈住了三楼,小道士见此,出手破结界,但,他破不开。
北冥笑眯眯地半撑住脑袋,问:「道友,大戏将要开场,你如何就要走了呢?」
高台上,一个落魄的书生,因为贫病交加,倒在半道,不多时,一个贵家小姐路过,好心地将人救回了家。
书生生得清俊,又满腹诗才,小姐很快动了心。
小姐生得秀美,又温柔可人,书生心中苦闷,亦思潮涌动。
郎有情妾有意,未有几天,书生和小姐就互生情愫,许下山盟海誓。
立在楼梯口的小道士神色凛冽,他迅速拔出袖中长剑,冷声质问北冥:「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北冥笑答:「看戏。」
眼看科考在即,饶是小姐再舍不得,也不得不与书生情意绵绵地话别,书生指天发誓,待金榜题名,便定然回来迎娶小姐。
小姐泪目,亦指天承诺,此生除却书生,不嫁旁人。
北冥抬袖,擦了擦眼角那并未有的感动泪。
小道士怒目,怒意刺得他手中长剑嘶鸣:「你,到底是谁?」
北冥浅叹,无奈答:「修士。」
「不。」小道士神色肃目地摇摇头,「你不是。」
北冥丝毫不在意小道士的戒备,她伸手,端起那一杯小道士喝过两口的茶,放在鼻尖闻了闻:「哦?」
小道士绯红未退的脸,瞬间成了鲜红色:「你——」
见小道士卡住了喉咙,北冥极为善解人意地回问:「无耻?」
「……」小道士强行压下将要失控的情绪,冷言,「你是妖。」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