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江离,依旧穿着他最爱的红衣,苍茫白雪,人身上血迹斑驳,妖满身污泥和血泪,独他干干净净。
跪在地上的江离,微微仰面,万千复杂在他眼底流转,然,浓烈的情绪最终只交织出一腔无言。
片刻后,他惨笑,红唇微启,问:「云清,从头至尾,你可曾爱过我,哪怕一丝,一毫,一刹那?」
立在妖王身侧的许世安猛地挥剑,这锋利的一剑,斩断了江离的左臂:「妖王,神尊也是你一妖孽可以亵渎地吗?」
热澄澄的鲜血,自江离的断臂喷涌,江离却仿若不觉痛,他高昂的头颅,一动不动地望着立在云端的神王。
「云清,回到我——」
被囚住的大妖晏华,泣不成声地怒吼:「我王,时至今日,您怎么还不明白?云清是无欲无求的神,他心里怎么可能有您?!」
「不——」江离怒吼,始终不愿意信,「不会的。」
泪水瞬间淹没了晏华,他张口欲言,万千话语积聚在他颤抖的双唇前,最终,化作了一声无奈之极的深重长叹。
晏华放弃了,但江离没有。
他固执地看着云清,继续追问:「云清,难道说,自始至终,你接近我,只为了屠灭妖族吗?」
「荒谬!」许世安再次挥剑,又斩去了江离的另一条胳膊,「妖王,神尊与你结交,自是真心实意。
若非他当你是至情至性之妖,何以会在人,魔,鬼,妖面前,和你结契?神王待你赤诚,你却借着结契之宴,暗命手下之大妖,残杀数百人修!
还有那叫北冥的女妖,更是无耻至极!为了飞升成仙,竟不惜勾引乐正家主,借助乐正家主的一片真情,在残杀人修之后全身而退!
像你们妖族这等生而为恶的存在,又何必要存于天地?!」
说着,许世安问立在另一侧的,满身魔气的景之:「乐正家主,除却神尊,便只有你最是可怜。
如今,妖王伏诛,你还在等什么?你还不快快举起手中长剑,将他碎尸万段,以报妖欺你用你之罪?!」
一抹浓郁的杀戮,闪过景之的双目,他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骇人的浅笑,然后,他朝妖王江离举起了长剑。
剑将斩下时,离幽都之数百米远的北冥,甩出一道空间置换符,顷刻间之间,她便落到了妖王江离身前。
「住手,景之。」
景之手中将要砍下的长剑,顿住了。
人间修者李少恒愤怒地扬起手中法剑,对北冥大喊:「女妖,你居然还敢现身?!」
说罢,他提着法剑,便杀了过来。
北冥反手扔出一道定身符,定得李少恒动也不能动,然后,她侧首,目光落在许世安:「许世安,你不认得本君了吗?」
「北冥——神君?!」
北冥勾唇,属于神君独有的威严之气,瞬间向四方流泻,她双目沉沉,对被魔意浸染的景之,一字一句道:「乐正兮辰,本君是骗了你,本君不是妖,本君乃是不周山的神君,北冥。」
说着,北冥扭头,将凛冽的目光落在高高立在云端的神王:「天道之下,唯有神仙二族,不得沾染杀戮,否则,天诛地灭。本君既还能傲立在这尘世间,那便证明,本君从未杀过一个人。」
人,妖,皆哗然,唯有立在云上的神仙,淡定自若。
妖王江离终于垂下头,目光怔怔地定在北冥身上:「小妖,你是神?」
「嗯。」北冥颔首,「两山有规矩,神仙不得往人间来,然,本君自来好玩,不屑于遵从两山的规矩。
本君只来过幽都一回,便格外地喜欢和大妖们厮混在一处,
为了能融入大妖,本君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自己是妖。」
「那……」
江离要问什么,北冥约莫知道,她先是说了一句:「抱歉,老妖怪。」
然后,北冥欠身,眼中藏泪:「一百多年前,云清突然往人间来,以仙君之名和你结交,本君便觉不对劲,可本君愚钝,猜不透云清心思。
若——」
可惜,历史的长河里,从来没有如果二字。
江离摇摇头,脸上俱是茫然:「本王不明白……」
「你不是想问云清,他可曾对你有过片刻的动心吗?」
「……是。」
「他不能答,本君替他回答。」
江离平静的身体,因为北冥的话,而剧烈地颤抖。
眼见江离如此,北冥默默一叹,她知道,其实江离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他只是不甘心,不能接受。
「没有。」
腰身笔直的江离,终是因为这确定无疑的回答,缓缓地弯下了腰,一滴绝望的泪水,自他右眼一角,无声地滑落。
一旁,怔楞许久的景之,才回过神,他松开法剑,冲到北冥身前,然后狠狠地揪住她的衣袖,目光定在她眉心的神印。
「你是神?」
「嗯,我是。」
「可——」景之摇头,恨意急速地从他眼中溃散,取而代之的是对真相不敢置信的崩溃,「若你神,那杀人的妖,又是谁?」
北冥迅速抬手,弹出一道清心咒:「景之,凝神屏气。」
景之苦笑,他的眼中,亦是和江离一般的一团死气:「来不及了,北冥……」
「不。」北冥扶住将要崩溃的景之,疾言厉色,「江离还没死,妖族还没灭,景之,你没有资格退!」
景之骤然间睁大双目。
云端,神王轻轻一叹:「北冥,你不该来的。」
是,她不该来。
她若不来,便可装作对此间的一切一无所知,她若不来,云清和神仙二族犯下的罪孽,将永远是个秘密,她若不来,云清和两山的神仙不会让她必死无疑。
北冥微微一笑,答:「云清,你忘了吗?本君是神族的史官,故本君有义务,有责任将神仙二族欺瞒,利用人间,进而屠灭妖族的事,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云清端庄的神色,骤然间龟裂:「你写了?」
北冥嗤笑,反问:「你怕了?」
云清扬袖,他身后的数十神君纷纷发力,片刻功夫,以妖王江离为中心,升起了一张无以伦比,坚不可破,却罩不住几人的微小结界。
瞥着这张不大的结界,她知道,云清不想将此间的秘密扩大。
「北冥,你若回头,还来得及。」
北冥摇摇头:「云清,本君知你,亦如你知本君。本君拦不住你拿妖族祭神仙二族的心,你也不必拦本君将真相昭告天下的意。」
「你——」云清咬牙,「北冥,本尊不想杀你,可若你非要执迷不悟,那本尊不想杀,也会杀了你。」
北冥大笑,只答了两个字:「无妨。」
她生而为神,享无尽岁月,死亡之于她,从来不是恐惧。
她在人间走过无数遭,见过各种各样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她自问,若她不是神,而是一个生命短暂的凡人,她又是否会畏惧?
答案是,否。
生不在长,而在是不是欢,若足够地欢,便只短短数十年,那亦可以是一场无怨无尤的波澜壮阔。
可惜,这等情怀,云清之流的神仙不懂。
「云清,你若敢弑神,不妨来杀。」
神仙不能杀人,何况弑神?
若云清敢,他不仅做不成两山的神仙,更是会被天道碾得魂飞魄散。
云清惜命,绝对不敢。
神君祝亏向前半步:「北冥神君,神尊不必弑你,本君来弑。」
说罢,祝亏杀了上来。
北冥刚要迎战,景之却拂袖,将坠在雪地里的长剑,收拢回手:「北冥神君,让贫道去。」
「诶——」
可惜,她想拦,却拦不住。
便她拦住了,也没有意义,因为云上有成千上万的神和仙,此间却唯有她一个被两山看不上的无用神。
祝亏和景之战到了一处。
「北冥,你既洞悉了一切,便该知道本尊为何要这样做?你是神,不是人,你的心里,该以两山为重。」
云清的这番话,无耻地令北冥又大笑了起来:「云清,是,你我皆是神,故而两山当重于你我。
可是云清,你来过人间,你知道人间待神仙如何?你也知道,人之所以会落入你的谋划,成为为你杀妖的利器,是因为他们相信神仙大爱人间。
可你呢?
你只顾两山之存亡,为了救神族之命,不惜以人妖二族为祭,如你这般无耻无情,又何以配为神?!」
正此时,凡人尊敬的岑夫子走了上来,他恭敬地向北冥见礼:「拜见北冥神君。」
「客气。」
「敢问神君,什么叫以人妖二族为祭?」
「天道之下,神仙不可行杀戮,此一条,不仅适用于两山的神仙,也适用于终将飞上昆仑的人,魔,鬼,妖。」
岑夫子大惊:「可——」
「可你想说,犯过杀戮的人,魔,鬼,妖,不乏成功渡劫飞升的,是吗?」
「是。」
北冥叹:「人,魔,鬼,妖往昆仑受劫,天道降下天雷,若人,魔,鬼,妖扛得住,便可成功渡劫。
可若受不住,轻则重伤,百年难愈,重则身死魂消。而天雷究竟是降下青雷,紫雷或者旁的,又取决于什么?」
岑夫子若有所思,然,他尤不敢相信,故而他喃喃轻问:「难道不是取决于渡劫者的修为如何吗?」
「是,却不全是。」北冥如是回答道,「修仙除却修身,亦要修心,凡人都知,修心修得是慈悲。
若渡劫之人,魔,鬼,妖一身罪业,天道怎可枉纵?自是至少要降下一道紫雷,这也是为何强如泽禹,当初渡劫时,会落得那般惨痛的结果。」
岑夫子脚下一滑,松开了手中染血的长剑:「那今天我等杀了许多妖,岂非罪业深重?」
「是。」
「那……」
岑夫子满目惊骇,北冥却不得不对其残忍颔首:「神仙借助人族之手屠灭妖族,便就从未考虑过,人还能不能飞升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