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抬眸,神色坚毅,声音郎朗:「为了公平正义。」
这不是许修远想要的回答,但他也没有用巧言令色去劝说大师兄,他只问:「所以丹丘师兄的意思是,昆仑还会继续战下去?」
「只要公平正义没有来,昆仑就会誓死战斗下去。」
「呵。」许修远嗤笑,「丹丘师兄,或许你该先问一问身后的十万余弟子,他们是不是也如此坚决?」
「……」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回身,十万昆仑弟子们的脸上,是不可忽视的退意,而非坚定不移的战意。
大师兄,二师兄和四师兄的脸上,不免升起无奈又无力的悲哀。
见此,桃夭默叹。
人,妖,魔,鬼齐心对上神仙,本以为勉力为之,如今,半数的人倒戈神仙,魔鬼两族放下杀刀,失去战斗的心,剩下的便再协力,又能如何?
这一场六族大战,结束地比所有人预料地都早,都仓促。
大师兄蜷住拳头,愤怒地将重剑***云层。
他不甘心。
二师兄,四师兄不甘心。
期望报仇雪恨的妖族不甘心。
可这不甘心,是一道巨大的沉默,横亘在血色淋漓的战场。
绝望的窒息中,大妖冬青提起长刀:「本座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本座也从来不在乎明天和得失,本座只在乎此时此刻。
妖族等一场报仇雪恨等了足足一千年,三十六万日日夜夜的咬牙切齿,只为了叫仇人也尝一尝死亡的恐惧。
可惜,妖族将亡,无力报仇。
但——」
大妖晏华亦举起长剑,他接过冬青的话,继续说道:「但现在,仇敌尽在眼前,妖族为何要退?
今日,就算是死在九天,就算妖族再一次被杀到将绝种,那又如何?
本座杀一个仙,那是一命抵一命,本座杀十个仙,那是大赚特赚,只要能杀个痛快,死也就痛快了!」
「说得好!」泽禹怒赞,「生又何欢,死又何惧?妖之一生,到头来,是活得畅快,是活得不枉此生!」
杀上天的大妖们,齐声高喊:「对,杀个痛快——」
晏华,冬青,泽禹纷纷侧首,看沉默不语的梵音,梵音微微一笑:「看贫僧做甚?好赖贫僧是妖,难道能丢了妖的脸?」
说罢,梵音将紫色佛珠随手丢开了去:「今日,贫僧便是那怒目的金刚,为求最后的公平正义,在此大开杀戒!」
「好——」
妖族杀意升腾到前所未有的炙热。
然,只妖族的杀意凛然,人,魔,鬼却不是。
神王云清眉眼一抬,目光穿透人,魔,鬼,妖联军,直抵破碎天门下的桃夭:「北冥,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不惜背弃神族也要为妖族昭雪的你,难道要默默看着妖族再一次被神仙诛杀殆尽吗?」
神,仙,人,魔,鬼,妖,又一次齐齐转身,千万道目光聚在桃夭一神。
她淡淡一笑,抬手祭出一道符。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事实上,神,仙,人,魔,鬼,妖乱杀一通得出的各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一个。
神仙若赢了,人,魔,鬼,妖只能被踹回人间,魔鬼不出五百年被天道灭族,剩下人和妖将永不止息地互相厮杀,直到一族彻底胜出为止。
人,魔,鬼,妖若赢了,九天将空置,等着某一日,某个人,魔,鬼,妖功德圆满,飞升上天。
比起第一种,第二种结果,也许更好些。
但以上两种,在桃夭看来,结局未有不同。
神,仙,人,魔,鬼,妖中的一族被灭,都不是她,或者景之想要的结局。
这三界是六族的三界,神,仙,人,魔,鬼,妖或者各有不同,却绝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别。没有一族活该被诛灭,也没有一族有权诛灭他族。
想来,景之也是一般想法。
所以一千年前,她为妖族求存续的一线生机而陨落时空碎道时,景之为来日四族能共抗九天,不惜送魔鬼二族入九幽。
他以身化山,是悔,更是恨。
他恨自己太过渺小,面对对错颠倒的世界无力力挽狂澜,拨乱反正,面对有失公平的天道而无力拦阻和更正。
所以,他以千年为局,把人,魔,鬼,妖逼入绝境,想要策划一场六族大厮杀。
他以为为天和地之间重生一条天路,将妖族之冤屈过往昭雪,便能让闭塞的天道看见自己的错误,从而制定出新的规则。
可惜,聪明的景之算准了神,仙,人,魔,鬼,妖,却漏算了天道,他以为秩序必定是冰冷而理性的,却不曾想到,天道会似人,面对错误,选择视而不见,甚至掩耳盗铃。
神王云清看见桃夭手中祭出的那道符,从容的面色不由地产生了龟裂:「北冥,你要做什么?!」
桃夭勾唇,甚为洒脱地答:「景之以身化山,我以身化符,我与他虽不曾结缘,却做到了人间戏曲里常说的夫唱妇随。」
她拔下发间的马良,青丝如瀑中,她潇洒地甩出马良,马良在虚空落下一笔。
这是第一笔,也是符成的最后一笔。
「隔绝——」
桃夭以自身为阵眼,阵法,以破碎天门为阵,以整个九天为法,画出了一道旷古绝今的隔绝符。
对于这一场看似热烈的六族厮杀,她一早料想到了结局。
隔着数千年不解和憎怨的四族,哪怕因为共同的仇恨而一时结盟,这盟约也是一盘顷刻间能被打碎的散沙。
人,魔,妖,鬼的联军能破了天,却杀不过神仙。
所以,她从未谋算过胜利。
桃夭轻轻勾起嘴角,目光眷恋地看着陪伴自己无数年的神器:「良哥,下一回再给自己择主人,记得挑一个上进的。」
预感到主人将离的马良,绕着桃夭不断地哀鸣。
皆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人之有情,却未必能敌物。
「本君待你又不好,不值得你眷恋。」
说罢,她含着笑,将眷恋的目光投向销恨山。
到底是她一眼相中的美人儿,便是化作了一座山,也比别的山更雄伟壮观。
只可惜,她以后都看不见了……
「北冥,回答本尊,你要做什么?!」
云清杀到了桃夭跟前,他眼中燃烧着滔天怒火,若怒火可以灼烧人,她想来已经被烧得渣都不剩。
等不到回答的云清,又一次向她举起轩辕神剑:「北冥,不管你要做什么,都给本尊停下,否则,本尊斩了你!」
桃夭轻叹,眼底流出怜悯:「晚了,云清。」
她以身化符,再建一道牢不可破的天门,神,仙,人,魔,鬼,妖皆被困在九天,不管是想杀的,不想杀的,都失去了退路。
当铁了心要报仇的妖族杀向神仙二族时,剩下的人,魔,鬼便没了选择,哪怕他们不想杀,也会被杀戮卷进去。
世人向往的九天,在血流成河,尸山遍野之前,将成为杀戮的地狱。
那么,这场杀戮最终会导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或者她该问,杀到最后,神,仙,人,魔,鬼,妖会不会杀一个同归于尽呢?
「只要本尊诛
了你,便就一定来得及!」云清决绝地斩下轩辕,然,足以斩断天下一切生灵的轩辕神剑,却堪堪停下离她身影三寸的位置,再也斩不下来。
云清无法接受这一点,他复又举起轩辕,一斩再斩。
可不管他斩多少次,轩辕神剑的剑锋离她始终隔着三寸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云清疯狂地砍杀,可桃夭就立在离他一步之远的位置,毫发无伤。
「不可能——」云清几乎杀疯了,他的虎口甚至因为过度砍杀而破裂,鲜血顺着手,流向剑刃,又从剑刃滴落云端。
大滴大滴的神血,在雪色云朵上开出了金红色的花。
「够了,云清。」念一突然从天而降,抓住云清被血染透的手,「云清,够了。」
「老师?」
「嗯,是我。」
云清迷离着双眼,像是一个暗夜里找不到归路的孩子,无助地看着念一:「老师,为什么轩辕神剑失去了神力?是天道夺走了轩辕神剑的力量吗?是天道最终还是选择抛弃了本尊,抛弃了神族吗?」
念一摇摇头:「不是的。」
「不是?」
念一侧首,目光复杂如海地看着桃夭:「你是神王,轩辕神剑也还是六界最强大的神剑,你之所以斩不到北冥,是因为北冥已不是北冥。」
「什么?」
念一笑,笑容却似哭:「自天地有成,我便存于世间,神仙二族,我叫得出名字的学生,至少有九天。
可唯有北冥你,是我教过地最不像话的学生。
身为一个神君,你除了沉迷吃喝玩乐,便是插科打诨,不学无术,明明是个神君,却比魔鬼妖还荒唐。」
「所以老师失望地将我逐出了师门。」
「是。」念一嘴角高高弯起,眼角却滑下一滴老泪,「我将你逐出师门,是觉你不配为神,不配做我的学生。
可——」
越来越多的眼泪,从念一的眼角滑落。
「可到头来,漫天神仙,却独有你北冥一个,才真正记住了我教过的,什么是神?便是连我自己,都忘了身而为神,首先便该无我。」
许多年前,当北冥开始牙牙学语,云清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见了念一,那时,念一教会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什么是神?
神没有什么了不得起的,神之所以是神,不是仙,不是人,不是魔,不是鬼,不是妖,是因为仙,人,魔,鬼,妖都有我,而神无我。
故而神才能慈悲,才值得被人崇敬。
这番话,在她第一次听见时,就被刻在了她的心魂之上,她以身为神而荣,哪怕已经没有神记得,为何神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