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报告说一个叫卡尔的来找伍德,我的心险些从嗓子眼蹦出来。
卡尔这是玩的哪一出?早晚有一天,我得让这小子吓死。
他遇到什么麻烦了?他是自己一个人,还是带着那些工匠来到军营?难道他发现那些科学家根本不懂啥叫科学,而是偷渡者,便把稀里糊涂的工匠们带到军营?
想到此处,越想竟然是越有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我实在是有负父亲和杜伯伯重托,到时候一头撞死算了。
我非常清楚,澳洲时下实施的“白澳政策”,在澳洲总督和澳洲人眼中,澳洲是白人的澳洲,那些黄种人、黑种人统统不受待见。
中国人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但也抢了许多白人劳工的饭碗,他们没有罪过归到那些资本家身上,反而将怨气撒在了中国劳工头上。
无数的华人劳工干的最多的便是挖矿,一边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一边还要忍受着那些白人的欺压,不知多少人病死累死,或者被人找死。
那些矿主根本不在乎这些华工的生死,对于澳洲政府来讲根本无关痛痒,倘要谁站出来评评理,打打官司,最终败诉的还是这些华工。
最要命的便是偷渡,澳洲人对于这些偷渡者往往抓到便会处死。
我曾埋怨父亲不应该让这些工匠偷渡过来,父亲叹了口气说,跑到这边好歹还有可能活着。
我当时沉默了,一次次的在想象,我的祖国究竟是什么样子,人们真的是连活都没法活下了吗?
这些工匠偷渡到澳洲,本是想靠手艺混口饭吃,这是他们活下去的一点点希望。
然后,我却亲手把他们的希望之灯吹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烟陪着他们的灵魂直上天堂,就在我决定让卡尔把他们护送到小镇的那一刻。
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伍德向外跑去,路上险些跌倒,幸亏大白在一旁扶了我一下。
此时,日出东方,晨光渐渐驱散了黑暗,而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明亮。
远远地,我看到卡尔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着一根草。
伍德来到卡尔面前,“卡尔,你跑到哪里去了?”
卡尔看到了伍德,也看到了我。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嘻嘻一笑,“伍德先生,可累死我了。我要几辆车,没有的话要几头骆驼也行,对了,再来几十斤肉干,要是有牛奶面包也来点儿。”
我恨不得跳过去揍死这家伙,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上帝吗?要啥有啥?
但此刻,千言万语只能憋在心里。
这时卡尔的母亲和那位雷登警长也赶了过来,显然是有人通知他们了。
夫人见到卡尔,激动不已,“卡尔,你终于回来了,你跑到哪里去了,妈都快为你担心死了。”
面对自己的母亲,卡尔却没有对伍德时的嘻笑,冷着脸说:“我去哪里不用你管。”转脸对伍德说:“伍德先生,你就说,我要的这些东西给还是不给?”
夫人温言道:“卡尔,跟妈妈回家好吗?”
“不去,军营就是我的家!”卡尔想都没想拒绝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我想,如果平时伍德先生听到“军营就是我的家”这句话一定会感动死。
因为世界上没有人把雇佣兵营当成自己的家的,尤其是这些雇佣兵们。
夫人还想要说话,伍德叹了口气,一挥手告诉身边的士兵,“给卡尔准备他需要的东西去吧。”
然后悄悄地对夫人说:“夫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事情过去,再慢慢谈。”
夫人终于无奈的点头同意。
伍德对卡尔说:“卡尔,我再派一些人手给你吧!”
卡尔想了想,“也好,这些东西太多,我一个人也搬不动,你给我再安排几个士兵吧。我就要他们。”说着,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大白他们几个。
伍德表示同意,大白这家伙很会来事,他也察觉到了卡尔的不一般,于是招呼几个大兵去搬东西。伍德悄悄拉住我,“比利,你盯紧卡尔。”
我正盼着找时间问问卡尔,立即点头应允。伍德犹豫了一下,“如果有可能,你尽可能劝卡尔回家吧。”
“你怕这家伙再给你闯祸?”
伍德微微一笑,“是呀!这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
大白搬来的东西还真不少,牛奶、饼干、面包、烤肠还有肉干,另有几个人牵来几匹骆驼,还有一辆马车,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东西装到马车上。
卡尔坐到车上,向伍德微微一笑,“谢啦!不许跟着。干完活儿,我们一起回军营。”然后吩咐出发。
马车在石路上颠簸,晃得人体内翻江倒海。
大白凑近卡尔,一脸讨好的样子,“老大,还有什么差事,兄弟等你吩咐。”
卡尔看了看大白几人,“这几个人靠得住吗?”
大白胸脯子拍得直响,“靠得住,绝对忠心耿耿,愿意为大哥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卡尔点点头,“那就好,我们现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嘴巴都严实点,谁也不能吐露半个字。”
说完,卡尔嘻皮笑脸地凑到我面前,“哥!”
这一声喊,把大白几人吓了一哆嗦,他们绝没有料到他们口中的老大,居然在我的面前如此乖巧。
我没好气的问道:“人呢?”
卡尔叹了口气:“哎,人都好几天没吃饭了,走不动了,我再带着他们跑到小镇,非得死路上几个不可。”
我知道那些工匠没事,稍稍安心。
卡尔继续说:“所以,我把他们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地方,跑出来找点吃的。所以就跑回军营,后来一想既然弄吃的了,不妨再找辆车,几头骆驼,直接给他们送过去吧,这多省劲。”
我欲哭无泪,知道卡尔不着调,却不曾想如此不着调。跑军营弄吃的,还他妈借车,就差全世界喊人在我这里了。
事已到此,我也无计可施。但看着大白几人,心下仍不是个滋味,绝对不能让这几名大兵见到那些工匠,便对卡尔说:“那就让大白他们回去吧!”
卡尔点点头,“妙懂,要保密。”我恨不得抽他一嘴巴子,这会儿才想起保密来。
众人不明所以,我对大白说:“你们几个就在这里下车吧。我和卡尔单独执行任务。”
大白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我们必须保障老大和老老大的安全。我们是光荣的澳洲雇佣兵,更是老大和老老大您的忠诚卫士,前面纵是千难万险,我们唯有依然会一往无前……”
我摆手叫这位新闻发言人打住,“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这次任务很特殊,你们不能参与,也不用担心我和卡尔的安全。下车吧。”
大白等人不太情愿,但看着卡尔没有说话,还是下了停了下来,目送我们走远,这些大兵才掉头返回。
之后,卡尔赶着马车,带着我来到一处山谷,我们各自搬了一箱食物,循着一条小路,来到几块巨石前面,卡尔大声喊:“都出来吧。”
不久,那些工匠陆陆继继的走了出来。
昨夜,我只是借着月光看到他们大体的样子,如今才真真切切见到这些人,我的中国同胞。
他们一个个穿得衣衫褴褛,有的衣服上打着补丁,有的刚干脆露着皮肉。头发乱糟无章地生长,仿佛几十年未剪过一般。
他们全都很瘦,似乎只是皮包着一个完整的骨头架,眼睛像洪水流过的山溪,混浑不堪,没有一丝的灵动。
为首的石老伯满面苍桑,烟熏般地脸上沟壑纵横,手背是青紫色的,抓着一根暗淡无色而又光滑的拐杖。
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认出我来,“孩子,杜先生怎么样了?”
我心中莫名的淌过一股暖流,对这些人竟是感到一丝亲切,他们自己尚不知何去何从,但依旧惦念着同伴。
“我带他做了手术,他很好,已经提前回小镇了。我就是来接你们的。”说完,将那些食物放到地上,“这是牛肉干、饼干,你们先吃点。”
说到食物,这些人眼中有了光彩,一个个喜形于色。
一名精壮的汉子跑过来,撕开包装,将里面的肉干、饼干全都倒了出来,每样尝了一小口,随后拿起一包饼干递给石老柏,“大伯,这东西软,您先吃。”
我原是以为这汉子饿极,全然不顾他人,要自己填饱肚子再说,却没想到这人是在给年老的石老伯寻找合口的食品。
石老柏接了过来,吃了一口说:“兄弟们、孩子们,吃罢,吃完了好赶路。”
众人纷纷打开食物,年轻人吃得很快,显然已经饿极了。上些年纪的人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着,一脸的淡定。
我拿过一瓶葡萄酒,递了过去,“石老伯,您吃饼干太干了,喝点酒吧。”
石老柏接过酒瓶,“这是酒吗?真好。”说完嘴对嘴咕咚喝了一口,也许是酒刺激到了口腔,让他皱着眉头,想吐掉,却又舍不得,于是努力的咽了下去,然后是剧烈的咳嗽。
石老伯笑着摇摇头,“这酒味道好奇怪,有酒味,可跟咱那边的酒味还是不一样。”说完,将酒瓶递给周边的一名老者,“老弟,你也尝尝。”
那人接过酒瓶也喝了一口,细细的品咂着滋味。
卡尔把我拉到一边,“哥,他们是中国人?”
我心里一惊,光顾着和石老伯说话,全然忘记周边还有个卡尔。我心念电转,他如今知晓了这些人的身份,我该怎么办?
这个不着调的家伙没准哪一天走了嘴,这些工匠的性命堪忧,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永远闭嘴。
可自己心中又清楚地知道,他很是天真,天真的可爱,对我更是有着天然的一种亲近,一口一个哥叫着,更何况他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如今让我像宰杀一只袋鼠一样杀掉,我心中却是大大的不忍。可不杀了他,这些工匠们便极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顺带连累我的家人。
权衡利害,我终于下定决心,牺牲卡尔保全这些工匠。
我含混着说:“啊,是,卡尔,你去再搬一箱食物来,我看这些食物他们不够吃。”
卡尔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我的眼中精光大盛,悄悄地拔出匕首,准备尾随上去,暴起一击。
这里一只苍老干枯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石老伯看着我摇了摇头,“他是个好孩子!”
这位久经风霜的老人眼睛虽然浑浊,心中却是清澈的。
我低声道:“石老伯,不杀他,我们都会有危险。”
老人依旧晃着头说:“我没学过文化,但知道恩义二字,这孩子对我们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报恩还来不及,怎么能恩将仇报。算了,倘若他真得给我们带来危险,我们也认了。”
我看着石老伯,全身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
很久之后,我回忆这段时光,不得不感谢这位老人,他以他人性中的包容与善良,把我从恶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说来惭愧,从昨夜到今天,我曾经两次动了要手刃卡尔的心思,但这位大男孩却浑然不觉。他又抱着一箱食物跑了过来,石老伯亲切地拉着卡尔:“孩子,你很好,谢谢你对我们的照顾。”说着,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物件,放到卡尔手中:“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物件,是我爷爷留给我的,送给你吧。”
身边一名汉子惊呼道:“大伯,这翡翠玉如意是您的传家宝呀!”
老人苦苦一笑,“什么传家宝,传来传去,越传越穷,没准哪一天,我这老头子一伸腿,总不能让这东西跟着我埋到土里吧。”
卡尔不懂汉语,但也知晓这是个很稀有的物件,仔细看时,却是一个翡翠玉如意挂件。那玉如意翠色欲滴,雕刻的精巧玲珑。
那名汉子凑过来,啧啧赞叹,“这东西,石老伯可稀罕了,他祖上是太仓人,石家世代耕种,却出了一位喜爱雕刻的孩子,乳名唤做石中玉,这石中玉极是雕刻天赋,纵是一块砖头瓦块也能雕出栩栩如生的形象,后来石中玉便去大户人家做工,专门负责砖雕,可巧有一天被雕刻大师陆子冈相中,那陆子冈可是被称为玉雕第一人的存在,他眼见石中玉,极是喜爱收为关门弟子,将一身的雕工传给了石中玉,还亲自雕了这块玉如意。从此,这块玉便成了石家的传家宝,代代相传。”
我给卡尔翻译说:“这是石老伯的传家宝,名字叫翡翠玉如意,是从他爷爷的爷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现在送给你了。”接着又把这玉如意的故事给卡乐说了。
卡尔捧着玉如意,眼中竟然噙满了泪水,他一把抱住石老伯哭了起来,“石老伯,您对我太好了,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感动死了,以后您就是我爷爷,等我当了爷爷,我就再把这玉如意传给我孙子,一代代传下去。”说完,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哭笑不得,卡尔说的这叫什么话,还一代代传下去。
众人吃过饭,上了车,卡尔坐到驾驶席上向小镇开去。
卡尔突然对我说:“哥,我们搞错了一件事情。我们救的不是一帮科学家……”
我知道卡尔已经明白过来了,不禁有些脸红。
卡尔继续说道:“我们救的是一帮中国艺术家!”
我正喝着一瓶饮料,“噗”地全喷了出去。
卡尔奇怪的看着我,“哥,你怎么了?”
我摆摆手,“没事,你继续说。”
“我认为,我们做得对,艺术家有时比科学家更宝贵,艺术是无价的,艺术家们创造的艺术品是人类的精神财富,我曾在巴黎认识一位画家,叫做毕加索,还欣赏过他的一幅画作,叫《亚威农少女》,这幅画画面上一共有5个少女,或坐或站,搔首弄姿,在她们的前面是一个小方凳,上面有几串葡萄。老毕画人物完全扭曲变形,不仔细揣摩就难以辨认。可是细心地话,你会发现虽然画面呈现出单一的平面性,没有一点立体透视的感觉,但所有的背景和人物形象都通过色彩完成,色彩运用得夸张而怪诞,对比突出而又有节制,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力,曾经有人说这是第一张立体主义绘画作品。我却不以为然。不是说他画的不好,画终究还是画,那种立体实际是我们的视错觉,但石老伯的玉雕却是实实在在的立体作品,不仅雕刻精致,且极具想象力和表现力。”
我听不懂卡尔的话,我对艺术没什么兴趣。
卡尔仍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东方的艺术是含蓄的,这个玉坠叫如意,想必一定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我点了点头:“这倒是,如意形如灵芝,在中国人心中是称心如意的象征。”
卡尔大为感动:“顺心如意,石老伯把这么好的艺术品赠给我,而不是你,说明我才是他称心如意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