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嵩家的书房里,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
周嵩的父亲周卫东,在这个可以隔绝大部分喧嚣的小天地里,气定神闲地背着一只手,正在进行他每天例行的重要工作——
喂鱼。
是的,喂鱼。
周卫东在这个年龄上,并没有像他的许多前辈同僚那样,抓紧权力最后的尾巴,大干快上地争取更高的职级或者其它什么。
识时务、知进退,这是十多年前,周卫东探视老领导时得到的评价。曾经自我实现的渴求和对权力的欲望,已经在从平民之家到正科级实权干部这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间磨平了。什么都想要的结果,往往是什么都没有,周卫东急流勇退,主动申请内退,为的就是不再让家人担惊受怕。
如今,看着曾经的同窗半数锒铛入狱,周卫东自是暗暗地庆幸自己的明智。
他的下半生,就只剩下操心一个不成器的犬子了。
儿子终于带回来一个体面的女朋友——尽管之前有一些惊悚的误会,但澄清之后,既然对亲家母基本上知根知底,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抱孙子,周卫东也很清醒,现在的年轻人不太可能积极,而且如果当年他也依父母的期待早早让他们抱上孙子,现在能在大草原喝奶茶养老都不错了。
眼下,周卫东生活的乐趣,除了这缸五彩斑斓的金鱼,就是手里这把印着滑稽小动物头的车钥匙了。
在那个一部外国电影可以被人们买票去看好几遍的年代,终日在宿舍里苦读的周卫东,从影院海报和朋友的描述中,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就与她私定终身了。她当时的名字是DodgeChallenger(道奇挑战者),同时拥有符合汽车美感的方正棱角和令人疯狂的野蛮动力,是周卫东这辈子见过最棒的汽车。
然而之后的岁月里,虽然周卫东的事业与家庭蒸蒸日上,可却离这个梦渐行渐远。最后,周卫东伤感地发现,自己虽然已经拥有实现梦想的资本,似乎却失去了实现梦想的资格。
然而有些时候,命运还是仁慈的,就在他已经开始盘算是自己先内退还是驾照先过期的时候,一辆披着炫目紫色外衣的DodgeChallenger出现在了法拍名单上。
这辆车只是某个不争气的坑爹小子的豪华收藏中很不起眼的一个,2017年产的车至今只跑了三位数的里程,估计都是例行包养而已,实实在在的望门寡。
于是,周卫东动用了一些关系,只花了一辆中档国产车的钱,就将这辆车收入囊中,一切手续无懈可击。
但,瑕疵还是有的。
这辆车除了油耗高、操控差、平常上班不合适开,天天只能镇车库以外,相对当年的原版,名字后面多了一个后缀,HELLCAT。
落实下来,大约就是这个钥匙上的小动物头了。
但是那些更懂车的人告诉周卫东,这个词的意思是“悍妇”。
周卫东怎么都想不通,地狱和猫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是怎么跟女人扯上关系的,就算是望门寡,那也该是怨妇吧?
不过,在自己的手下,这位怨妇却是刚载着自己和妻子进行了长达数十天的自驾旅行。说实话,那可真是把周卫东给累坏了,他觉得还没有在家逗金鱼来得有趣。
就在周卫东把玩这小小的车钥匙时,他的私人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居然是这辆停在地下车库的道奇的电子围栏报警?
防盗GPS已经显示车辆离开了车库,以不快的速度向东移动。
周卫东小跑到窗前,伸头从15楼向下望去。从这个角度,车库的出口和小区的车辆出口都被另一幢楼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车的另一把钥匙在宋爱英那里,周卫东连忙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宋爱英还在跟票友们练越剧唱段,对车的事一无所知。
“钥匙?我放家里了啊。”宋爱英如是说。
光天化日,这是被偷了?
对于这辆车被贼惦记这件事,周卫东是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的。
毕竟,自己住的还是一个普通档次的小区,车库里见不到豪车,更别说这种特别张扬的了。
所以,车子的保险什么买的都是很足的,并不怕真的丢了。
但这并不代表周卫东不上心——除了车里还有一些私人物品外,如果像电影里拍的那样,被一些毛躁的小年轻弄去改造一番,在非法赛道上玩得遍体鳞伤苟延残喘,最后被警察发现在凌晨的街角,领回来那可真是难为人了。
想到这里,周卫东拿起电话,决定跟这个不速之客沟通一下,也算那个被销售员忽悠安装的车载应急通讯系统没有白装。
“……”
拨出号码,电话自动接通了,周卫东能听到引擎的轰响和隐约的船鸣,看来跟踪定位大体上没错。
“请问您打算去哪啊?”周卫东故意拿腔捏调。他并不怕吓到这个贼,因为无论偷车贼选择弃车而走或是毁车灭迹,都符合他的利益。
引擎的声音变小了,或许是减速了,或许是关闭了车窗,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但是却并没有人讲话。
“我知道你现在在哪,报警的话,5分钟就能抓你到案。不过我是个大度的人,你要是现在把车停在路边,然后下车走人,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因为周卫东判断窃贼是独自一人,这种情况,如果还有别人,几乎不可能默契到一言不发。引擎声音很大,车速却并不快,感觉不是老司机——一个独行熟练的偷车贼却不善开车,十有八九是那种不知道从哪学来些坏手段的小年轻,吓唬吓唬,基本也就就范了。
“嗷!嗷嗷!”这一次,回应周卫东的只有几声狗叫。
一人一狗吗?这可是传奇浪迹天涯组合啊。
“朋友,”周卫东不打算冷场:“你知道这个案值,你进去要蹲多少年吗?你再猜猜,这辆车我买花了多少钱吗?我打赌你听了这两个数字,一定会后悔的……”
周卫东话说一半,那边的偷车贼却忽然说话了:
“爸……”
“你,你个小王八蛋抽什么疯了?!赶紧TM给老子路边停车滚回来!成天的鬼混不着家,好的不学,学上偷车了?!你想练车我不让你开了吗?TMD让你考驾照就拖拖拉拉,偷车上路倒是挺有行动力啊?你无照开车上街出了事那是犯罪,保险不赔的知不知道?撞死别人你得赔命!撞死你自己你让……你妈怎么活?!你那个三好学生女朋友没管你吗?还是她想坐好车才撺掇你干这种事的?!”
“爸,我没偷车,钥匙从家里拿的。”
“偷钥匙不算偷吗?你赶紧给我停车,打个车滚回来!不然我报警抓你回来!”
“我刚从警察局逃出来的,手机什么的都被没收了,才回了趟家……”
“你到底给我惹什么祸了?什么事你不能给你爹说非得越狱,警察不让你打电话吗?出来了又偷车?你打算干什么?”
“我没惹祸,是袁月苓出事了,但是警察不相信我,我得去找她,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又怎么了?还能被绑架了不成?需要多少钱?钱的事你跟我说啊,你自己驾照都没有电话也没有开车乱窜能解决什么问题!?”
“没人勒索,不是需要钱,她现在应该正往吴松口码头去,上了船就彻底追不上了。”
周卫东听到这,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说话。
“儿子,是不是她又闹什么别扭了?是不是她要躲你,要走,逼得你干一些傻事?
“我知道你这孩子重感情,认死理,但是你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女人啊,有一天变了心,你车再快都是追不回来的。袁月苓的性格像她妈妈,爸是过来人,听我一句劝,放下吧。”
“那,你后悔吗?”
“……”周嵩的反问让周卫东一时语塞。
“我现在很后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不想今后几十年的人生在悔恨中度过。”
“儿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是你爸爸,你应该信任我的立场,你应该跟我说实话。”
“实话,实话就是我也不确定袁月苓现在怎么了,但是我们之间存在一种,“联系”,具体就是,如果她离开我太远,就会有生命危险,她自己也知道。”
“所以……”周卫东还在消化这些话的含义。
“所以袁月苓跟我在一起,是被这种联系束缚的,她也许没那么爱我,也许根本就不爱我。”
即使如此,你还是爱她。
这句话周卫东没有能说出口,因为家里的固定电话响了。
“你等我会,开车慢点,我接个电话。”
“周科长,我是庄明月。”这是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周卫东与她略有交情。
周卫东热情地和对方寒暄了起来,而对方则礼貌地表示要登门拜访——现在,立刻。
“长话短说,警察那边是怎么回事?”周卫东换回了严肃简短的说话方式。
“我找到了袁月苓最后出现的地方,但是发现那里死了个不认识的人,警察认为和我有关,所以就把我给扣住了。
“就这样。”周嵩又补充了一句。
“好,我信你。你觉得袁月苓会去哪?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也不确定,我隐约听到了南棒国。我知道她在港口附近,也许会出海。无论如何,我都要确定袁月苓的位置,并且保证安全距离。如果我被警察抓了就完了,他们不信我。”
“我是警察也不信你。现在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周卫东加快了语速。
“在东南亚几个旅游港口运营的邮轮都是落地签,上船很宽松,是离境的好选择。你车子中间扶手箱下面有隔板,掀开底下有开关,关掉它就关掉了GPS定位,而且车牌照会换成另一个。后备箱备胎下面的隔层里有手机和现金,你记得拿上。都听清楚了么?”
“清,清楚了,可是为什么会有……”
“有机会给你嬢嬢打电话报个平安,随时回来,别怕,有我们。挂了。”
周卫东说完就挂掉了电话,而这个时候,庄副队长已经按响了家中的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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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通话的周嵩很快找到了那个扶手箱里的开关,然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赶路上。
从辗转通知了何思蓉老毒物的情况,到溜回家,再到出门开走这辆车,周嵩都没有勇气推开老爸书房的门去面对的疑虑,现在也以另一个方向得到了答案。
地狱猫载着一人一狗在江边的公路上疾驰,生气懂事地蹲在副驾驶一声不吭。周嵩现在已经分不清耳畔偶尔响起的汽笛声是谁听到的了,但是总不能袖手旁观,绝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认为是吴松码头,是因为那是魔都市区唯一的国际客运码头,但邮轮是一个周嵩从来都不太了解的东西。如果真如父亲所说,可以轻易登船离开国境,那么“带走”袁月苓的人,真的有可能选择这个办法。还有那些人提起的南棒国……为什么又是南棒国?
前面就是港区了。
江鸥的鸣叫,江涛的拍打,还有汽笛的长鸣,这些都是周嵩最喜欢的声音,总能让他想象出即将扬帆起航的冒险,或是疲惫旅人的归家:两种截然相悖的情感,却都能激起他的浪漫主义情怀。
此刻,周嵩却并没有心思欣赏,他小心地把车停进了停车场,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从后备箱找出了周卫东所说的东西。
首先是现金,周嵩对现金其实都很陌生了,但是那里不只有华夏的纸币,还有一些面值不一,用橡皮筋捆成卷状的米刀,甚至还有一根小小的金条。
手机也有,但居然是一部古老的小板砖手机,盖子上大大的五个英文字母:Nokia。周嵩很怀疑这个古董还能不能开机,就算能,他也不会,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在这些东西下面,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棕皮小册子,是一本护照。护照持有人的名字周嵩没听说过,但他觉得上面的照片看起来跟自己有几分相像,就是憔悴了一些。
周嵩没有时间再去清点这些东西,只是一股脑地全都塞进了口袋,抬头远远地就看到了港内停泊有好几艘高大的轮船。
假如袁月苓真的上了邮轮,那么是哪艘邮轮?偷偷溜上船去调查这种猫和老鼠的剧情是不可能有成功率的。
周嵩回到车上,和生气分了剩下的两块饼干,决定再试试用共生的感知效果收集一点线索。
没有车声,没有汽笛声,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更是什么都看不到,要不是全身上下那种挥之不去的逼仄压抑,周嵩几乎以为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他紧紧把生气抱在怀里,继续集中精神。
忽然,一段响亮的歌声冲进周嵩的耳膜,是一首女声的英文歌,但是马上变小了,又听不见了。
这声音显然不会来自周嵩身边,他调动自己所有的音乐细胞,回想着这段歌声的旋律。
Letitgo,letitgo
Can'tholditbackanymore
Letitgo,letitgo
Turnawayandslamthedoor
歌词简明,旋律优美,似乎在哪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周嵩下了车,带着生气,一边轻唱着这段旋律,一边走上了码头。
离周嵩最近的一条邮轮看起来庞大陈旧而且乏善可陈,就像一座漂在海上的和平饭店。
他的目光很快被另一条更新更纤巧的船吸引了,金色的线条和红色的水线将黑色的船舷装饰得轻盈灵动,纯白色的上层建筑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光,仿佛正在等待归家的旅人。
周嵩很快就发现了船舷上那耀眼的金色线条来历——那是在船尾的一个紫衣少女雕像,她用长长的金发卷住系揽柱,将自己拦腰悬于船尾之外,手里拿着一只画出金色线条的笔,在船尾写下了这艘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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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嵩也终于回忆起,口中旋律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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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队副队长庄明月告别周卫东时,太阳已经西沉了。
周卫东的滴水不漏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要是真的打算通过他来要他儿子归案,庄明月也不会把搭档留在车上,自己客客气气地一个人上来。
来这里是一种预警,为的就是提醒某些人扎好自家的篱笆。审周嵩本来属于例行公事,但是接下来他的反应过于激烈了,这让庄明月感到不安。她担心表面的凶案,背后会有一些她不该插手的事情,毕竟,总不能什么都查不是?
“头儿,死者的生物学信息比对出来了,我刚才让小李去司法鉴定中心取了。”庄明月的搭档看到队长出来,开车迎了上来,打开副驾车门。
“不是?”庄明月坐上车,她的搭档启动了车子。
“嗯,死者不是失踪的南棒国留学生,现在身份还在查,但是没什么头绪。”搭档摇了摇头。
“那几个快递的收件地址调查得怎么样?”
“写的收件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不知道是不是凶手故意误导视线的。”搭档叹了口气。
“杀了人还把器官用准备好的干冰和泡沫箱邮寄,不可能只是为了搅乱视线,我觉得更像某种仪式。甚至有为了发这些快递才杀这个人的可能性。”
“疯了吧……”搭档喃喃自语。
“租现场那间公寓的租客有线索了吗?”
“有线索了,是T大的一个女学生,两个月前从二房东那里租的,二组已经去学校了。”
“现场的入户走访有新线索吗?”
“那里很多二房东三房东,龙蛇混杂,现在很多户都不在家,也联系不上。”搭档解释着。
“所以凶手才会挑在那里动手啊。”庄明月思考着拿起了电话。
“小李,你先别去司法鉴定中心,回队里把对现场那栋楼的整体搜查令申请下来。”
“明白。”电话里的答复很干脆。
“还有事么?”庄明月看出了搭档的欲言又止。
“那个学生,秦江尧,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扣他十五天可一点不冤。”
“他女朋友上队里来闹了。”
“怎么?家里人还应付不了?”
“那姑娘大着肚子八九个月了。”搭档面露难色。
“回队里我跟她谈吧。”庄明月叹了口气,看向车窗外的晚霞,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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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条船去南棒?那条新的迪土尼就去啊,不过再有十分钟就关闸了。”
面对周嵩的问题,邮轮码头游客中心的导游很是不耐烦,他有些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把这里当成长途客运站了。
……
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病?
“我这买票它可贵啊。”看着周嵩邋满眼血丝胡子拉碴,有些恶狠狠的样子,导游有点想按铃报警,然后他又想起来,这里并不是银行柜台。
……
“先生,不出港可以免签,我看下您的护照。”看到周嵩在桌子上排出的三叠百元大钞,导游换了一副恭敬的神情,现金可意味着油水啊。
……
“张森先生……”平心而论,导游觉得眼前的人和护照上的照片,不能说是判若两人吧……不过想到桌上的钞票这次可以揣一半到自己口袋,再抬头就觉得人和照片毫无二致了。
“您的狗狗真可爱,它有检疫证明吗?”
……
“没有检疫证明的动物是不能上船。”
……
“这个真不是钱的事,出事要坐牢的。”
……
“放我这?可是……”
……
“张哥你放心,兄弟准把生气照顾得好好的等你回来。”导游望着周嵩跑进游客中的背影,一边把一叠钞票收进口袋,一边伸脚把生气拦在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