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吃鱼

队伍打着火把在山间行军，清一色的骑兵车马。

萧暥坐在马车里，他不是不想逃啊，但周围都是披甲执锐的军士，带队的又是魏西陵，刘武断后，这样的部署，他如果不想死，最好还是老实点。而且……如果他跑了，魏西陵真的斩杀刘武，他这不是害人了么！

萧暥只想自救，不想害人，况且刘武这个人看起来还挺不错的。他不想害人性命。

他摸了摸上唇，胡子还在。这多少有点修容效果吧？而且从逻辑上说，萧暥本尊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雨夜荒郊的破庙里。这会儿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萧暥应该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秋狩。原主这人绝对是处女座加强迫症，任何事都要甄至完美一丝不苟，魏西陵既然从小和原主一起长大，应该对原主的个性十分了解。

所以，综上所述，倘若萧暥不是突然失心疯了，绝对不会这个时候只身一人赶着驴车跑出来的！理论上说，魏西陵没道理怀疑到他。

难道是魏西陵对任何容貌和萧暥相似的人有着天然的敌意？

“你好像很怕魏将军，以往可有故旧？”黑暗中纪夫子问。

“我……”

纪夫子一摆手，“若有难言之隐就不用说了。”

萧暥问：“夫子为何要帮我？”

纪夫子道：“我观你仁义，倘若和魏将军有嫌隙，应当也是误会。”

“今日多谢夫子解围。”

“无妨，我知魏将军为人刚正豪爽，进了城，他不会为难你。”

萧暥心道，但愿不会啊……

车马一夜颠簸，萧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念头也互斗了一夜，直到这病娇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座巍峨的大城就在眼前。

安阳城的城廓高数丈，城墙外还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四角箭楼俨然。

萧暥有些怀疑，这样一座大城，是怎么被一群山匪给攻下来的，这郡守得有多渣？果然不愧是朱优的人。在《庄武史录》中，萧暥就觉得这位襄州牧朱优是个神一样的存在，这么弱鸡，到底是怎么在一众虎狼丛中存活下来的啊！

魏西陵带的队伍看起来人并不多，按照大雍朝规制，参与秋狩的诸侯可以带五千以内的军队，到了乱世里很多诸侯或出于安全考虑，或是为了摆威风炫耀实力，都会逾制带更多的部队，最厉害的是三年前冀州诸侯北宫达，带了三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赴鹿鸣山，这兵力，攻城夺地都不在话下，搞得在坐的诸侯脸色都很紧张。

萧暥很想知道这次魏西陵到底带多少人，就八卦地问了刘武。

刘武：“哦，八百人。”

什么？八百？逗我呢？

萧暥：“那个，是不是太少了点？”

刘武很轻松：“不少，”他指了指安阳大城，“夺下它都足够了。”

萧暥知道魏西陵是战神，是猛人，但这也太生猛了吧。带着八百人就敢北上了？这人对自己的武力值和军事指挥能力得有多自信！完全不把其他诸侯放在眼里啊！

但是刚强易折，太锋利的剑就容易断，难怪魏西陵最后会中了原主暗算，死于非命。

八百人，守一座大城是完全不够的。但魏西陵极善布兵，城墙上十几步一岗，城门口设有哨兵，排查进出人员，城内有小队巡逻的卫兵。

这座被贼寇摧毁的大城，就在魏西陵强力的推动下，缓慢地运转起来了。

除了他们的车马，萧暥还看到有不少附近遭了灾的百姓扶老携幼来此寻求庇护。乱世之中，身如扁舟，只求一片安居之处。

城中的建筑一半都被捣毁了。魏西陵还要拨出一部分士兵修筑城墙工事，回流的百姓也自发帮着修缮城桓。萧暥跟着纪夫子被安顿到了馆驿。老爷子一看街道上到处是尸体残肢，血流成河，就黑着一张脸。马不停蹄地开始救治伤员。作为他的‘弟子’，萧暥给他打下手。

伤员被安顿在郡守衙门里，这里是全城最大的一座建筑，且相对保存完整，没有破坏。这里昨天还是贼寇们的老巢。

萧暥皱着眉，惨，太惨。

郡衙里到处都是重伤的人，挨挨挤挤，有百姓也有士兵。

忙了一上午，萧暥的手上衣上已全是血迹，饿得头昏眼花，连饭都顾不上吃。

纪夫子看着这一屋子的伤病，叹道：“悬壶济世，不过是亡羊补牢。若能海内平靖，天下大治，才是黎民之福啊。”

萧暥心道再过十年，就会有一个传奇的君主，一统海内，扫平四夷，可那又如何？庄武帝是个暗黑系暴君啊！魏瑄为人狠辣，残酷好战，为了有钱打仗，徭役税负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罢了。

“子衿，药洒了。”纪夫子提醒道。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药炉移开。

纪夫子没有责备的意思，“累了就去歇歇，别扛着。”

“夫子，我没事，刚才晃了下神。”

如果不是纪夫子把他留在身边帮忙，他早就被魏西陵抓去盘问了，他现在千万不敢休息，一定要表现得忙前忙后少了他不行的样子，省得魏西陵找机会来抓他‘谈心’。

他给药罐里又添上一勺水，刚要放到炉上，就听到外面执勤的小将士叫道，“将军！”

萧暥手一抖，水又撒了一半。

萧暥摔炉子，这还能不能让人安心煮个药了？

魏西陵背着手走进来，“今日真是辛苦夫子了。”

说话时目光却扫向萧暥。后者赶紧转过身。我忙，别睬我。

纪夫子正在给一个伤患缝针，头也不抬回答，“应该的，谈不上辛苦。将军所来何事？”

魏西陵直截了当，“哦，我来送饭。”

说着一招手，几个军士抬着一摞食盒进来了。

萧暥不争气地肚子响应了一声。

把饭食发放下去以后，魏西陵让人收拾出一方几案，道，“正好，我也还没吃。一起吃吧。”

魏西陵这个人在军中没什么架子，史书中也写他常与士官同食，但是他这么给脸，让萧暥很惶恐好吗？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心里七上八下，脸色几变。

“你好像很怕我，”魏西陵突然开口，“听刘武说，昨晚你孤身拿下匪首，保护百姓，很勇敢。”

萧暥赶紧道：“那是对待贼寇，贼寇怎么能和将军的天威相比。”

“巧言令色。”魏西陵冷哼了一声，但看神色，似乎还是很受用？

午饭可谓丰盛，香喷喷的粟米饭，肉糜，豆干，菱角，还有一叠鱼酱。

萧暥一看，这伙食待遇不错嘛！

在大雍王朝，用餐讲究食不语。几人默不作声地吃饭。魏西陵时不时会瞥他一眼。

萧暥好久没有吃上顿像样的了，也不管他，爱看不看，放开大吃。

魏西陵皱了皱眉，他这种世家子弟即使从军行伍，也是斯文惯了，再好吃的东西食不过三筷，再多吃就是失礼，而纪夫子修道，不吃荤腥。萧暥倒是没有顾忌，胃口超好、他从来没发现肉那么好吃，前阵子住在府里，整天病恹恹的，也没什么食欲，出来颠沛流离了几天后，别说是肉糜，给他一整头猪都能吃下去。

三下两下一碟子肉糜就见底了，萧暥正意犹未尽，就见魏西陵淡淡地扫了一眼案几，“怎么？这鱼酱和菱角做的不合口味？”

“哦，我吃不惯鱼，怕被刺卡。”萧暥想也不想道。

魏西陵的脸却微微一沉。

怎么？不吃鱼也能得罪他？

等等，萧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襄州一带出于中原腹地，又是秋冬季节，哪来的鱼？只有江南才出产鱼酱和菱角，这些东西必定是魏西陵随军带的，原主生于江南，自然对这些更合口味。

想到这里萧暥背后可是冷汗涔涔啊。

魏西陵和原主从小结识，必然对原主喜欢吃什么了如指掌。

看着魏西陵漫不经心的冷漠眼神，他暗搓搓抹了把汗，辛亏他不是萧暥。对鱼酱和菱角没什么偏爱。

所以说……他这是通过考验了？

就在这时一个工官端着筹算账目进来，“将军，这是修缮城防需要的工期账本，请将军过目。”

魏西陵接过来扫了一眼，“要这么久？”

“将军，这安阳城招募壮丁，安顿城防，修缮箭楼，最快也要五日。且还不算招募来的壮丁训练的时日。”

纪夫子叹道，“毁一城易，建一城难。将军如何打算？”

魏西陵想了想，道：“我们就在这里修整五日。”

“五日？！”那工官吓得差点把册子掉下，“将军，会耽误秋狩的时候。萧将军那里……”

“让他等。”魏西陵冷冷道。

纪夫子道：“也是，相比哗众取宠的秋狩，这安阳城的重建关系百姓生计，更为重要。”

萧暥的头有点大啊，什么意思？魏西陵是打算在这里搞土木工程，不搞好就不走了？那他怎么办？难道要一直装纪夫子的弟子下去？万一漏出马脚了怎么办？会不会被直接扔进地牢里十八般刑罚走一遍？

纪夫子问，“将军打算如何再造安阳城？”

“安顿百姓，招募其中精壮铸城，再打开武库，发放兵器，操练民兵。”

啥？这恐怕不止要三五日吧？萧暥扶额。

纪夫子也道：“操练民兵怕不是一蹴而就之事，需要时日。”

魏西陵想了想，对外面道，“刘武，进账听令。”

“是！”

“你留下带领七百余人守城并操练民兵。”

“啊？那将军你？”

“我自带五十精锐前去鹿鸣山。”魏西陵说。

“五……五十人？我听说冀州北宫达带铁骑九千，凉州曹满带精兵五千，就连那脓包朱优都带了三千人啊，萧暥也不是良善之辈，只带三十人赴会，这……”

纪夫子道，“将军勇武，不怕危险，但将军可想过江南的百姓？一旦将军有个好歹，江州必乱！”

魏西陵凝眉，“那么便不去秋狩了。”

“将军，帖子都送出去了，半途不去，怕是失信天下。”刘武左右为难。

萧暥算是听明白了，难怪魏西陵没有认出他，因为这些年的秋狩，他都没去！所以魏西陵对萧暥容貌的印象，确实还停留在七八年前！

所以只要他咬定自己不是萧暥，魏西陵根本没办法。

想到这里，他胆子反倒大了，底气也足了。

“将军，我可以说一句吗？”

魏西陵看向他，算是默许了。

萧暥道：“依我看，不如向临近郡县借兵。”

“我并非没有想过，”魏西陵道，“但是前不久秦羽攻打此地，临近郡县都受牵连，现在都还没缓过气来，怕是无瑕他顾。”

“离此处八十里就是清河县，我前日刚从那里过来，这清河县城防坚固，军容整肃，士气高昂，我打听过，那县令高严是个能人，将军可上一道表奏，清河县令高严调任安阳太郡守。”

“高县令，我知道此人，清廉刚正，颇有古贤风骨，才干也是卓越。”纪夫子道，

萧暥点头道：“且刘将军虽勇武，但毕竟不熟庶务，治理郡县，恢复生产，长远看，需要一个能干的郡守。”

纪夫子频频点头。

魏西陵却皱了皱眉，“高严本是樊城郡守，年前上表朝廷弹劾萧暥专权，才被贬道了清河县，你说，我若是上表推荐他到安阳当郡守，萧暥会不从中作梗吗？更何况，我和萧暥早有过节，就算他不计较高严弹劾他之事，以他的多疑，定会怀疑我和高严私下勾结，想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在安阳郡。”

纪夫子沉下脸，“将军所虑甚是。这萧暥为人多疑狡诈，不择手段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萧暥道，本人保证不作妖。

就算他不在京城，但是他可以给秦羽去一封书信，再盖上私印，秦羽应该会照办，只是又一个问题，秦羽若是回信催问他去了哪里怎么办？

算了，等秦羽的信到了邮驿，他怕是早就离开安阳了。

怎么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啊？

“将军，我觉得小夫子的办法可以啊。”刘武道，“这是事关安阳城百姓安危的事儿，如果他萧暥这都不准，也正好让天下人看清楚他这小人嘴脸！”

魏西陵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守在这安阳城，直到高严大人前来接手。”

什么？！萧暥眼前一黑。他算是明白了，魏西陵这是跟‘萧暥’耗上了——如果你不肯放高严来赴任，那么我就停在这里不走了，不参加你主持的秋狩！

魏大大，魏巨巨，你这是怄气吗？

萧暥无奈，看来接下来几天还是要时不时面对魏西陵审视和怀疑的目光。

这时，一个卫兵忽然进来，报告道，“将军，贼寇来攻城了！”

魏西陵长眉一挑，“去看看。”

安阳城的城廓很高，城墙上西风猎猎，登高望远，只觉得人如纸鸢，天地渺茫一片。

城下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一片兵甲，洪水一般涌来。

萧暥往下瞥了一眼，一句卧槽脱口而出。这是捅了山匪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