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什么地方?”盛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番狂奔后,他们钻进了一处山体的裂缝里。
洛云山的山脉纵横,峡谷错综,其间穹洞裂谷四通八达。不知道这条狭窄的岩缝通到哪里。
他们的衣衫早就在逃跑中被山间的刺藤勾蔓,乱石枝桠划破了,狼狈不堪。
九个人的小队早就在林间跑散了,只剩下他和潘慎紧紧跟着孙师兄逃到了这里。
毕竟孙适是涤尘级别,又在玄门修行了十八年,不像他们这些刚入门的初蒙。就算他们都是一群不会玄法的菜鸡,孙适也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菜鸡。
山缝曲折逼窘,有时窄得只容一个人通过,孙适在最前面开路,潘慎走在当中,盛忠垫后。他长得健壮、有点微胖,窄的地方磨破皮。
在狭缝中走了片刻,盛忠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头顶,下雨了?
他随手一捞,手心里全是腥滑的鲜血,抬头看去,透过一线天般的岩壁狭缝,赫然对上了一双幽红的眼睛。
是那头雷戟兽!
此刻,它也看到了岩缝中的他们,紧接着轰的一阵巨响,山壁震动,碎石泥土纷纷砸落下来。
“它想砸开裂缝!”孙适道,“快跑!”
众人不顾一切沿着峡缝一阵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此处已经深入山峡,抬头连最后一线天光都不见了。
黑暗中孙适点亮了火折,往前照去,这道峡缝还在延伸,无穷无尽一般,仿佛是会通往地底。
峡道的尽头是一片天然的穹洞,古树巨大粗壮的根须像蛇群一般盘游在头顶,有水渗滴下来,落到下面的石台上,年深日久竟有凹坑。
孙适用火折子点亮了石台边的灯,里面豁然清晰起来。这里竟然是一个四通八达的穹顶石厅。四周石峰石笋环绕,不仅有石台,还有石栏、石桌。
盛忠看呆了,“这里与世隔绝,该不会是前辈仙师的修炼之处吧?”
孙适不悦道:“都这会了,你还想着会有什么秘法宝籍?”
“你一个初蒙,学业要脚踏实地,别老想着天降奇遇。”
盛忠赶紧道:“师兄教训的是。”他刚才只是感叹一下罢了,又担忧道:“不知道田师兄他们在外头怎么样了?”
“各有天命吧,”孙适叹了口气,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哪里有出路。”
说完他执着火折子往一处幽深的石廊中走去,火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潘慎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道:“今天的事情一出,孙师兄至少涤尘弟子,就算受罚,还能降个级,我们这些初蒙在这玄门是待不下去了,肯定会被逐出师门的。”
潘慎唉声叹气,盛忠坐在石台便歇了一会儿,听着心里憋得慌,便拿起石台上的灯,“我也去看看有什么出路。”
与其在这里坐着干等,不如四处看看,也想想办法。
看着盛忠举着灯越走越远,潘慎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无端心里一阵发慌。
“你别跑远!”
幽暗的灯光照射下,奇形怪状的石柱和石钟乳投下交错斑驳的影子,光顾陆离,阴森可怖。
他想起身挑亮烛火,一抬眼乍然看到身后黑黢黢的石壁上似乎浮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盛师弟?”他颤着嗓子问,
四周寂静得瘆人。他顿时浑身发冷。
盛忠提着灯往里走,跨过一道石梁,出现了一道门,门后是一条宽阔的石廊。
借着火光,他发现两边的石壁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有些地方似乎还有灼烧过的痕迹。
只可惜他是个初蒙,不认得符文写了什么。
石廊开阔有数十尺,每隔一段还有奇形怪状的石雕。
玄门师法天地造化,山上大多数的古迹都是历代玄首仙师们留下的书法墨宝,或率性直书于岩石上,或洋洋洒洒篆刻于石碑上,仙风飘渺,古意昂然。很少见有泥塑石雕。
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些石雕都面目狰狞,不像善类。
盛忠从小长在康远城,康远城依山傍海,有许多山海志异的传闻,他多少也耳濡目染一些。
他觉得那些石雕有点像镇邪辟凶用的,刚想细看,背后被猛拍了一下,一回头就见火光下潘慎神色紧张的脸,“这里的东西别乱动。”
原来刚才潘慎一个人坐在石厅里,实在害怕不过,就只有硬着头皮来找他们。
潘慎当然不会说他刚才一个人在石厅里吓到了,于是道,“孙师兄让我们别乱跑。你跟我回去。”
盛忠却忽然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他,嘴角肌肉微微抽搐。
潘慎被他看得不自在,“你看我做什么?”
“你背后,”盛忠倒吸凉气,声音压得及低,“有一张脸。”
潘慎顿觉芒刺在背,赫然转头,就见身后的虚空中果然浮着一张惨白的脸,正用诡异的目光俯视着他们。
潘慎头皮一炸,手中的灯都摔到了地上。
两人在石廊里拔足狂奔,只听身后寒风飕飕。跑出没几步就一头撞到了墙上。
那墙冰凉坚硬,泛着青粼粼的光,缓缓蠕动起来,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鳞片摩擦声。
是蛇!
火光下,那巨蟒浑身鳞甲青碧,在石柱石笋间穿梭,到处都能听到鳞片扫过地面的哗哗声,巨大的躯体迅速地蛇行盘绕起来。
在山体内出现这样的巨蟒并不稀奇,但这里是洛云山啊,玄门的属地里为什么有这种凶物?
潘慎跌坐在地,连盛忠饶是胆大,也已冷汗浸透脊背。
那巨蟒显然多少年都没见过生人了,忽地弓起脖颈,张开大口一个扑咬冲向了他。
盛忠只觉得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以为必死。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小九,饿了?”
那蟒蛇闻声忽地调转头,金色的瞳孔竖起一线。
墨辞从黑暗中走出来,“小九,别乱吃东西,要吃坏肚子的。”
显然那蟒蛇并不买账,只稍一个停顿,身躯一甩就向他扑去,与此同时,墨辞手指成诀,隔空打出了一道符文。
幽暗的石室里一道清亮的微光闪过,那蟒蛇像中了一箭般摇摇晃晃地匍匐在地。
“我说你们,能不能少让人操点心?”墨辞走过来,一手拽起潘慎。又弯下腰,像大人观察小孩一眼看着盛忠,似笑非笑道:“我让你来晒太阳,让你来喂小九了吗?”
盛忠看着匍匐在地的庞然巨蟒,心有余悸,“小九?你管它叫小九?”
墨辞:“那叫什么?小青?”
盛忠:……
潘慎:“它刚才是要吃了你吧?师兄?”
墨辞道:“这是训养的,你看它的头。”
他们这才发现,这蟒蛇的额头上有着酷似人脸的花纹,所以刚才虚空中的人脸是它?
“这东西人头蛇身,叫蚀九阴,又叫烛龙,这条应该是师祖驯化来看门的。”墨辞瞥了眼地上昏睡的那一堆。
潘慎幽幽道:“看门?它在看守什么吗?”
墨辞站起身,伸出手指一点,石廊尽头的灯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他们这才看清楚这个石厅的全貌。
两边的影壁上画满了符文,竖立着雕像,最里头是一个圆形的石台,看来那烛龙平时是盘绕在石台上的,台后是十根粗壮的廊柱,廊柱后是一道森严的石门。
盛忠道:“所以这烛龙是守护这道门,不让外人擅自闯入的?”
“也可能是不让里头的东西出来。”墨辞边看着符文,边漫不经心道。
盛忠不知者无畏,“那扇门后有什么?”
“后面的东西,你肯定不想知道,”墨辞敛了容色,深深看了那扇石门一眼,袍袖一挥,灯火灭尽。
他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想逗留,“我刚才给小九下了一道入眠符,只是睡一会儿就会醒来。我们得赶紧离开,孙适呢?”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石厅里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墨辞眉头一皱。
随即地面都仿佛跟着震动起来,穹顶石梁上的灰纷纷扬扬落下。
墨辞咬了咬牙:还真是执着。
此刻山间夜色沉沉,那雷戟兽被里头的火光吸引,找到了一处岩壁较为薄弱的地方,不停地撞击。
又是轰的一声,石壁中央断开了一道缝,一只幽红的眼睛在缝隙后一闪。紧接着锋利的犄角从裂缝中穿了出来。
盛忠和潘慎看得心胆俱裂,“墨师兄,怎么办?”
墨辞无奈:“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个文人啊。”
盛忠一口老血,“你不是会符文吗?能不能让它也睡?”
墨辞道:“小九比它乖多了。”
山岩上的裂缝肉眼可见地不断扩大。
潘慎面如土色:“墨师兄,那你还会什么玄法?快使出来!”
墨辞伤脑筋道:“我主修是精神之力。难道用诱惑术?但它只是兽啊。”
潘慎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兽也没关系。”
盛忠急道:“生死关头,不要管世俗偏见了!”
潘慎:“师兄,我们拿命保证不会说出去。”
墨辞睁大眼睛简直不认得他们:你们丧心病狂!
他愤然道:“看到它的角了吗,这是只公的!”
终于,石墙轰然崩裂。
此时那雷戟兽背上厚厚覆盖的枯藤苔藓松脱了,像破絮般挂着,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它的体型像马,矫健似豹,头上有锋利的犄角。浑身毛色漆黑如鸦羽。
“孙师兄!”盛忠眼尖地看到了仰面躺在雷戟兽的后蹄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孙适,不知道情况如何。
墨辞干脆道:“盛忠,你引开它注意,潘慎,等我控制住雷骥,去救孙适。”
紧接着,盛忠朝一处拔足狂奔,雷戟兽果然追去。
墨辞趁此机会,凌空跃起,身如轻羽般飘落在了雷骥的背上,利落地抓住它的犄角,悄然俯下身,仿佛对它耳语了什么。
那雷骥眼中幽红的光忽地一闪,调转方向,向坚硬的石壁狂奔而去。
“墨师兄!”潘慎惊道,这是驾着雷戟兽去撞墙自杀吗?
他趁此机会,飞奔过去背起孙适,紧跟着就听身后轰地一声巨响。
雷骥一头扎进了石壁的峡缝里,乱石飞溅,硕大的犄角牢牢卡进了石壁。
墨辞身形轻巧地向后一跃,白衣飘然,稳稳落地。
他弹了弹衣衫上的灰尘,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淡定,看向犄角卡进石缝里挣扎怒吼的雷戟兽,表示:不大聪明的样子。
“墨师兄,孙师兄快不行了!”潘慎焦急道。
墨辞一掀袍服,赶紧过去看,只见孙适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但脸色青得瘆人,嘴唇和指甲发黑,面部扭曲,浑身抽搐不止。
“这不是雷骥所伤。”墨辞皱眉道,
盛忠看得心惊胆战,“那是什么?”
墨辞已经一把扯开了孙适的衣襟,就见他胸口凝着一团翻滚的黑气,正透过肌骨、循着血液如蛛网般伸展扩散开去。
墨辞神色罕见地严峻起来,当机立断并指为刃,划开手腕,用血在手心里写了个什么符文。然后毫不犹豫按在孙适胸前黑气最浓重之处。
接下来盛忠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黑气源源不断地聚集,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吸入他的手心,从手掌到手腕、手肘、一寸寸向上蔓延,墨辞皮肤雪白,那黑气的蔓延就格外清晰和触目惊心。
盛忠看得惊骇无比。这是在把孙适身上的黑气全部都吸入自己体内吗?
等到黑气全部吸出,墨辞迅速手指轻点,封住了周身的几大穴位,这才缓缓起身。
“墨师兄,你没事吧?”盛忠见他眼底泛着殷红的血丝,他本来就生得俊朗,桃李春风般的一张脸,此时苍白中显得有点诡艳,阴气森森。
“没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陌生,然后就听他道:“糟糕。刚才别把小九吵醒了。”
盛忠顾不得再去看他的脸容了,赶紧回头,就见那烛龙已经游出了石门,快速滑行穿梭,有力的身躯扫过,飞沙走石一般。
盛忠脸色惨变:“墨师兄,你可真是乌鸦嘴啊。”
他话音未落,墨辞一把将他推到石笋后,同时指间漾起微光,又是一道符文凌空打了出去。但是这一次,那蚀九阴只是顿了顿,像是喝醉似得摇晃了一下,旋即又支棱起来了。
墨辞心道不妙,他吸入的黑气还来不及化解,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冷,体力尽失,连凝聚起来的精神念力也大为折损。
与此同时那蚀九阴如同一阵旋风般扑了过来,缠绕住了他的身体,将他卷到了半空。
“师兄!”盛忠从避身处冲出去,搬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那蚀九阴,但那鳞片仿佛甲胄一样坚硬无比。
躲在另一边的潘慎已经吓傻了。
蚀九阴根本没有理睬他,鳞片抽缩着越盘越紧,随着蛇身的收缩,墨辞雪白的颈项上青筋微微跳动,他不慌不忙看向蚀九阴。
蚀九阴一双金瞳阴郁地盯着他,发出令人胆颤的嘶嘶声。对视片刻后,忽然像被抽取了脊椎一样挂了下来。
盛忠赶紧扔了石头:“墨师兄,你没事吧?”
潘慎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蚀九阴,叹为观止:“这就是诱惑术吗?”
墨辞侧过脸揩去嘴角的血丝,大言不惭,“我就跟它说,再闹,老子拿它炖汤大补,就吓昏过去了。”
盛忠:……
墨辞:“它还不如那雷骥……”
他话音未落,似乎像是响应一样,石厅里传来轰然一声响。
潘慎带着哭腔,“墨师兄你别再说了……”
这乌鸦嘴一说一个准。
也就在刚才的片刻工夫,那雷戟兽已经从峡缝里挣扎出来了,咆哮着向他们冲了过来。
墨辞手指成诀,四周的气流忽然急速流动起来,飞沙走石,冲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御界。
雷戟兽一头撞在御界上,犀利的犄角仿佛要撕开御界一般。
它咆哮着,在那恐怖的力量连番撞击下,御界震荡不休。四周碎石纷纷落下,地动山摇一般。
更不妙的是,刚才被墨辞吸入体内的黑气还来不及清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的血色越来越稀缺。
那雷戟兽显然看出了御界将破。它咆哮一声,弓起背发动最后的攻击。
盛忠折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鼓励道:“墨师兄,你今天就是输了,也是条汉子。”
“能盼着我点好吗?”墨辞振袖一挥,用尽最后的力气,四周的气流化成一股飓风狂飙而去,地面片片掀起,穹顶断裂。
那头雷戟兽发出一声长啸,挥舞着犄角顶着强烈的气流冲来。
这时,半空中忽而传来一缕悠扬的笛声。
断裂的穹顶漏出了一角天空,一轮晓月如勾。
月光勾勒出一道清冷的人影,绰立于穿云的石柱之上,一袭青衣在凌乱的气流中猎猎飞扬。
他的手中一支骨笛,悠扬的笛声下,暴躁的雷戟兽停止了冲刺,它前蹄刨地,变得犹豫不前起来。
“阿季!”盛忠惊喜莫名。
魏瑄轻轻几个纵跃,落到了石厅里,骨笛声不停,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雷戟兽。
这支骨笛是他的母妃留给他的遗物。母妃给他留下了两件东西,玉璧他作为承诺给了萧暥,还有一件,就是这骨笛。
青锋说过,只有玄清子的笛声才能让雷戟兽入眠,所以他就用骨笛姑且一试。
此刻,魏瑄一边吹着笛子引导,一边往外走去,在峡谷外,青锋和五名破妄弟子已经准备好了困兽法阵。
魏瑄全神贯注地一步步将雷戟兽往外头的圈套引去,眼看着那雷戟兽已经退到了石厅裂口处,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孙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刚才还状如濒死的他,此刻行动敏捷地竟如一只猿猴,猛扑向魏瑄。
如果魏瑄以往神鬼莫测的敏捷身手,只需轻巧避开的同时反手擒住孙适。
但卫宛为了彻底封住他的秘术,在他身上加诸了十三重玄门密印。别说使用秘术,一旦他试图运力,身体都变得沉重不堪。
他的手足像灌了铅,被孙适扑倒在地,骨笛也滚了出去。
孙适如巨猿般伸出长臂一捞,捡起那骨笛。
魏瑄拼命飞身去夺,可身体却被十三重封印之力狠狠拽到地上,额角在坚硬的岩石上嗑出血来。
孙适如恶鬼附身般桀桀一笑,将那骨笛投入裂开的岩缝中。
魏瑄眼看着骨笛滚落深不见底的岩缝中。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包围了他。
曾经撷芳阁的蚀火焚城,千家坊的毒斑石人,晗泉山庄里破开蟒腹,戈壁草原上铁马弯刀,月神庙前冲天杀阵,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如今却连一个孙适都对付不了。
他没有秘术,不会玄法,形如废人,连母妃留给他最后的东西都丢失了。
另一边,失去了笛声引导的雷骥,忽然变得更加狂暴。它昂起锋利的犄角就向魏瑄冲来。
魏瑄勉力支起身体,他连最基本的驭兽术也施展不了。
眼看那雷戟兽如刀的犄角近在眼前,电光火石间疾风掠过,墨辞一把拽起魏瑄,两人翻滚着落入一道石沟。
那雷骥扑了个空,立即调转头向石沟冲来,墨辞此时也没有战力了,他干脆撤去了仅剩的玄法。
魏瑄立即意识到他的意图:“你要做什么?”
“还能怎么办,龙虎斗!”墨辞断然道。
他朝石门那头大声道:“小九,起来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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