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岩缝拉开了一线。
萧暥眸中流光一闪,立即压下身。
寒烈的金戈之气瞬间围绕上来,凛冽中隐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艳撩人,谢映之不习惯地蹙眉,微微偏首时,唇与唇之间温软地轻触而过,黑暗中像一道电流掠过,两人都同时呼吸一窒。
但没有机会让他们继续回味这个意外的轻吻,头顶上,森冷的刀锋已经挑开长草,血腥气扑面而来。
萧暥的手静静移到剑柄上,浑身的肌肉像绷紧的弓弦,充满韧性和力度。就在他蓄势待发时,一只轻如落羽的手悄然抚上他后背,谢映之微微探起身,“不必。”
随即他手指轻轻隔空一点,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近在咫尺的刀锋在月光下晃了晃,便收了回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
“已无事了。”谢映之轻轻道。
萧暥还在想刚才发生了什么,应声道:“哦。”
沉默。
寂静中谢映之感到他温热的呼吸缓缓地拂在颈侧。深秋的寒夜里,激起微微的颤栗。
“萧将军……”他难耐地吸了口气。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敌军都撤走了,所以,你还压着他做什么?
他赶紧起身,“先生,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撤走了?”
“只是幻术罢了。”谢映之淡淡道。
从岩缝里出来,萧暥怪不好意思的,谢映之都被他看光了,脾气再好,现在心里也暗恼罢?
他悄悄瞥着谢映之的眼神,“先生,刚才得罪了。”
谢映之淡淡道:“事出有因,将军不必介怀。”
萧暥当然不介怀了,都是男人嘛,说起来上一回他在河里洗澡,谢映之不也都看到了吗,算是扯平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吧还是谢映之比较吃亏,他一个大老粗,谁愿意看他。
萧暥见谢映之看起来并不介意,狐狸尾巴又拖出来了,他见谢映之发间有草屑尘土,“那个……先生,你要不要再洗洗?”
寒山别院
谢映之眉心微微一蹙,锋利的琴弦如蛛网般缠住了他的手腕。
东方冉见他目光空濛渺远,似已经入境,才停下抚琴,站起身走到雪地中央。仿佛欣赏着这幅完美的容颜,长而尖的指甲刮过他的面颊。
“不要操之过急。”风长离淡淡道。
“主君不是说,谢映之陷入溯回阵后随我处置吗?”
“我知道你恨他,但我也知道,在你心底,嫉更甚于恨,不是么?”
被一语道破心事,东方冉也不隐瞒,道,“他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我只是取回该属于我的,只要换上这张脸,我就是玄门之首了。”
风长离漫不经心道:“一张新鲜的人脸能维持几年?三年?五年?几年后容颜衰败,你依旧是你。”
“给我几年足够毁灭玄门了,这不是主君的心意吗?”东方冉不解。
风长离摇首:“不,我不是一个前来毁灭的人,我索求的是再造,玄门存续千年,自有它存在的意义,不是你几年时间就能毁灭的。”
说话间他悠然走到阵中,黑袍下探出一根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挑起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幽冷的清响。缚在谢映之右腕上的弦骤然收紧,嵌入白皙的肌肤中,殷红的鲜血盈出,滴落到雪地上。
“这么鲜活美妙的躯体,毁坏了岂不可惜?”风长离轻声道。
东方冉不理解:“主君是怜惜他?”
风长离反问:“你知道人傀术么?”
东方冉:“人傀术可让人变成傀儡,任意摆布。”
风长离不屑地笑了下:“那只是低阶之术。”
东方冉谦恭道:“那何谓高阶之术,请主君指教。”
“在高阶的人傀术里,你的意识便可以完全控制他的身体,毫无障碍地操纵他,如同操纵精致的人偶,就好像……”风长离沉吟片刻,像吐露幽晦的隐秘般轻声道,“就好像你成为了他,取代了他。”他看向东方冉,“你不想要一个精致的人偶吗?”
东方冉心中怦然一动,可以随意操控的人偶?
他情不自禁问:“如何做到?”
风长离道:“只要他本人的意识永远徘徊于溯回境中,他的身体就会成为一具空壳,你就可以得到他的一切,不止是这张脸。”
东方冉想了想,仍有疑虑:“但谢映之身为玄首,精神力非寻常人可比,怎么样才能让他的意识永远困于溯回境中?”
风长离意味深长道:“即使他是玄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也有弱点和破绽。”
东方冉讨好道:“看来主君已经找到了?”
风长离坐回古琴前,手按上琴弦:“云心月性,却身陷凡尘,怎不让人叹息。”
诡丽幽缠的琴声从他指间绵绵不断地流淌出来。
风卷起雪花飞旋,飘落在谢映之乌黑的长发间。
溯回境
朔风呼啸,大地一片苍茫。冻云黯淡,酝酿着一场大雪。
“将军不可再继续进兵了。”谢映之蹙眉道,“幽燕苦寒,若再勉强支撑,怕不长久。”
云越闻言脸色骤变,忧心忡忡道,“主公,天寒地冻大雪将至,我军缺乏御寒之物,不如先退兵回雍州,来年再战。”
“不可,咳咳咳,”萧暥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他用手捂着唇,清瘦的肩胛咳得微微发颤。
入冬以后,他的畏寒之疾时时发作,加上军营艰苦,征战劳累,病势愈加沉重。
但是如果退兵,不仅前功尽弃,以他江河日下的身体状况,来年还有没有余力北伐就不好说了。统一中原之志将难以实现。
他紧皱着眉心勉强止住咳嗽,黯淡的灯光下,洁白的帕子染上一点怵目的殷红,被他悄然卷在手心,道,“让诸将来中军议事。”
羊皮地图在案头摊开,烛火昏昏照着萧暥苍白的容色。
眼下的战局非常不妙,守将马孚在东方冉的建议下退守武邑城,跟他打起了消耗战,坚守城池,深沟高垒不出。想要利用北地的严寒拖死他的大军。
仿佛是这天气也在帮马孚的忙,风中有凛冽的霜雪气,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程牧神色凝重,他知道北境的雪一下就是十数日,积雪没膝,冰封千里。
“主公,大雪将至,我们御寒物资短缺,到时势必会有士兵冻伤。”
“得速战速决!拿下武邑。进城避雪。”
“可是马孚固守不出,如何拿下武邑?”
萧暥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汉昌城的位置。手指轻轻敲了敲。
“汉昌?”程牧一惊,这倒是没想到。
汉昌城是离他们大营并不远。更难得的是,汉昌郡守张岩在城内囤积了不少物资,兵力却很薄弱。
萧暥道:“集中兵力拿下汉昌城,入城修整补充物资,等到这场大雪过去,再与马孚决战。”
“喏,我这就去准备!”程牧兴奋道。
“程将军且慢,”谢映之站起身道,“汉昌城郡守张岩为人宽厚,在城中囤积物资,收留流民过冬,若将军出兵攻打,城中百姓又要遭受浩劫。”
“这……”程牧无措地看向萧暥。
萧暥低咳了几声后倏然抬眼,眸光冷冽:“先生仁义,可这是乱世。”
尔虞我诈,视人命为草芥的乱世。
谢映之愕然看着他,许久,目光中流露出一缕失望。
“去罢。”萧暥朝程牧挥了挥手。
“等等,”谢映之道:“不如这样,我去汉昌城说服张岩,开城门让大军进城避风雪,如此不用动兵戈,将军认为如何?”
萧暥道:“先生乃名士,张岩表面上不会拒绝先生,但一定会拖延时日。”
谢映之道:“倘若游说不成,将军再行进兵也不迟。”
萧暥想了想,“瞿钢,你护送先生去汉昌。”
“喏!”
谢映之微松了口气:“多谢将军。”
待众人出帐后,萧暥静静凝视着案头的舆图,目光幽沉莫测。
正如萧暥所料,谢映之受到了张岩热情的接待,但是却并没有要放军队进城的意思,就是一个字,拖。
在谢映之到达汉昌的第三日,天降大雪。
谢映之站在城楼上,看着朔风卷起雪花呼啸飞舞,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战是无法避免了。
可是一直等到了雪晴也没有等到程牧攻城的军队。
谢映之立即察觉到事情有异。他忽然想起上一回萧暥遛他的那一遭。
在他的追问下,瞿钢只有老实交代。
原来萧暥进攻汉昌只是声东击西,引开马孚的注意力,正在城里窝冬的马孚怎么也没料到萧暥会在雪夜袭城,被打个措手不及,大败而逃。
此役萧暥大获全胜,谢映之却隐隐感到不妙。朔北严寒,在风雪中连夜行军,转战数百里,奇袭汉昌。太胡来了!
“立即随我去汉昌。”
“先生来了,咳咳,”萧暥从榻上欠起身,一手抚着胸低咳着,唇边溢出细细的红,被他抬手抹去。
屋内烧着火炉,却没有多少暖意。
谢映之心中猛地一沉,立即道:“把炉火熄灭。”
云越不明所以:“先生,为何?”
原来,在马孚败退之前,东方冉在郡府内的火炉里投入了冥火的火种。冥火会吸走四周的热气,而这么一小簇冥火,常人也许只会觉得这火炉越烧越阴冷,不会察觉。而萧暥不仅身患痼疾,而且之前雪夜出兵,转战百里,本来就劳损过度,疲病交加,在冥火的侵蚀下,寒毒侵入肺腑。一时病势沉沉。
纪夫子虽然医术高明,却不通玄法,没有及时发现冥火。
之后的几天,谢映之一直寸步不离地替他施治,但是萧暥的病情却不见好转。
燕州的天气越来越冷,凛冽的寒风透过窗缝发出凄厉的声响。
萧暥躺在床上,火光映着他清惨的侧颜,苍白的脸容近乎透明。
纪夫子道:“萧将军这病凶险,必须立即撤兵,回京调养。”
谢映之静静道:“他不会退兵,这么多年,他靠着这连年征战一口气撑着,一旦收兵回京,他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如果此战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幽燕之地,今后恐怕再也无力和北宫达决战。”
失此战机,天下一统将不可能实现。
他凝神想了想,清瘦的手微微攥紧袖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伯恭,千叶冰蓝给我。”
纪夫子骇然失色:“师父莫非要用非常之法?那是苍冥族的邪术,会折修为。”
谢映之轻声道,语气却很坚决:“伯恭,我有分寸,你守在外面,不要让人进来。”
入夜,窗外静静地下起雪来。
孤灯淡影间,萧暥迷迷糊糊地感到清雅幽濡的气息笼罩了他,肌肤相触间温暖细腻。
窗外寒风呼啸,萧暥却感到煦暖如春,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春潮带雨,在深入浅出中挤出清液淋漓。
……
城外有一片树林,雪停了,月光照在护城河上,水面结着薄冰,空气中有暗暗的梅香。
谢映之一袭单衣踏雪而行。走到浮桥边,就见冰面上隐隐绰绰地倒映出一道人影。
“你早就来了。”谢映之道。
东方冉从积雪的树丛后走出来,轻佻地打量起他清修的身段,“我是担心师弟你啊,你怎么替他治病的?”
“不劳费心。”谢映之淡淡道,正要往前走,只听嗖的一声锐响,一根锋利的琴弦掠过树梢,在雪地上割出一道细线,拦住了他的去路。